住进邢家后,招娣扎根了一样,除非何婶婶呼唤绝不踏入家门半步。饶是这样,也拦不住杨虎主动来找她。
杨虎专门挑韩妈不在的时候过来,招娣一看到他,便喊:“邢灵!”
邢灵在房里埋头写字,听到招娣的声音,头也不抬:“怎么了?”
招娣横杨虎一眼,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随即拿放着整件喜服的笸篮找邢灵。她的喜服早已缝好,如今是要在上面绣些花草以作装饰。招娣拿起自己刚绣的月季花瓣,问:“你瞧我这样绣对不对,我总觉得不大好。”
邢灵停下笔,说:“我看着没什么问题,只是最后这几针针脚不比前面那么细密。”
招娣绣的不好是因为被杨虎乱了心绪,被邢灵这么一说,自己心里先一虚,红着脸把喜服拿回来:“我认床,昨晚睡不踏实,今天绣花样的时候也没精神,老是走神。”
“那歇一会儿吧。”邢灵说着又拿起笔。
她写字时,招娣搬一把凳子坐到桌子另一旁,撑着脸看手腕的转动如何带动毛笔在纸上写下那样玲珑的字,或者直接看邢灵柔顺的长发和温柔的侧脸。
形容一个月前的邢灵时,再也没有哪个词会比温柔更不合适,而形容此时此刻的邢灵,再没哪个词会比温柔更合适。
难道把一个人关在屋里真会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变化?招娣疑惑地望着邢灵,仿佛这一个月邢灵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人一样。
“邢灵。”招娣握着她的手,突发奇想道,“你在我的喜服上写一首诗,好不好?我记得小赵嫂嫂结婚的时候,喜服上也绣着一首诗,是什么衰啊,命啊,山啊、石啊的,你知道是哪首吗?”
邢灵翻出家里的那本《唐诗三百首》一篇一篇地找,可怎么也找不到。招娣于是又说:“别的也行,你看看有没有别的。”
邢灵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称心如意的,却想到一个能找到好诗的法子。她让招娣在这里等着自己,提着裙子跑出去,招娣想拦也没拦住。
她一走,在偏房候着的杨虎走进邢灵房间,问:“招娣妹妹为什么躲着我?”
招娣不喜欢他,又有点怕他。可这会子软弱起来,这辈子怕都会被杨虎纠缠着。
她冷冷斜杨虎一眼:“知道我躲着你,你还过来自讨没趣。”
“哪儿没趣了,明明很有趣。”杨虎伸手打算拿起邢灵写的字,被招娣冷眼一瞧,又笑嘻嘻地放下,“妹妹这性子,我实在喜欢。”
招娣冷笑一声:“少这么油嘴滑舌的。”话音未落,目光突然望着门外,含笑起身,“韩妈,您怎么回来了?”
等杨虎转头望时,招娣一个箭步冲出去,跑回自己家里。
偏房里是何叔叔刨木头的声音,客堂的桌上铺着徐诚那日送来的水绿色面料,何婶婶半弯着腰在面料上画着什么。招娣空着手站在门口,纤瘦的影子投在何婶婶面前的地上。何婶婶抬起头问:“你嫁衣绣好了?”
招娣倚着门:“你动我的料子干嘛?”
“你的面子?这怎么就成了你的料子?”何婶婶又低下头,“这是人家送给咱们家的,不是单送给你一个人的。”
“可那时候说好给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给你?”
“我答应这门亲事那天。”
这么一说,何婶婶想起来了。招娣本来嫌弃不肯答应这门亲事,她跟招娣说结婚是笔好买卖,王记会送来一整箱子的聘礼,她也会给招娣添置衣裳和首饰。徐诚送来的那件料子就在手头,便做了投诚的工具。
“你也得替盼娣想想。”何婶婶停下手头的工作,跟招娣说,“你一出嫁,就轮到盼娣了,也该给她做一件像样的衣裳。”
招娣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要是肯把在何斌身上用的钱腾出来一部分给盼娣、来娣,她们又何愁一件新衣服?”
何婶婶被她顶撞得愣了好一会儿,指着她的鼻子:“你……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们待你还不够好吗?要不是我拦着,你早死了!”
“吵什么。”盼娣冷冷地踏进房门,把布料扯进怀里,塞给招娣,“一身衣服而已,你稀罕就拿去。”
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站在门口,脸上都有些发烧。招娣先定下神来,抱着布料说:“这衣服本来就该是我的,娘即便要借花谢佛,也得征得我的同意。”
盼娣说:“我知道,现在你可以拿着它走了。”
等招娣进入卧室,何婶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拉着盼娣的手说:“我原指望你姐姐出嫁后能帮衬着我们点,如今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盼娣抽出手来:“娘,我沙包呢,她们等着呢。”
盼娣跟他爹一样性子沉默,何婶婶一向少关注她,今日见她这样,方知是个面冷心冷的,嫁出去以后八成也不顾娘家。
她辛辛苦苦把这么多女孩子拉扯大,为的既是她们过得好,也是她们能在结婚后能接济一下家里,好让自己过得轻松点,如今看来指望她们是不成了,得另作打算。
担心有人因为立人学堂的高门大户而不敢上前报名,俞夏特意命人门前摆上桌椅和文房四宝,并命一个白发苍苍、蓄着长须、很有学问的老人坐在那里登记。
老人见有姑娘急奔过来,喜得立刻起身:“小姑娘,你来报名么?”
“不,我找俞夏。”邢灵越过他冲进大门,没一会儿又退出来,“老伯,俞夏住哪间屋子?”
老人捋着胡须:“你报名,我就告诉你。”
邢灵望向桌面,看到一张写满黑字的白纸。
老话说便宜没好货,邢灵一度以为立人学堂会无人问津,如今才知道来这边报名的人不算少。或许那句老话落到读书上又不大一样?
再仔细一看,里面都是龙、狗、英、勇、志、战、财、富、鹏、斌之类的名字,是男性无疑。怪不得这老人一见邢灵就喜上眉梢,原是让她做招牌和幌子,迎风摇一摇,吸引女孩子过来。
女孩子该不该读书,邢灵不大清楚,可她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家购置这么大的一座院落免费教书,图什么呢?
前些日子有人传,说俞夏是个狐狸精,专门勾引年轻的女孩子,借着她们的年轻和美貌保持自己的妖力。邢灵本来不信,见这位老人这么殷勤倒也有点信,甚是怀疑老人是另一只老狐狸。
她兜到老人身后,没瞧见尾巴,稍微松口气,胆子也跟着大起来:“只为这一项,怕是有点不值。”
这么说,还是有谈的可能。老人缓缓坐回椅子,伸出手示意邢灵在对面坐下:“你想要什么好处?只要你想要的,我们都能给。”
邢灵露出一抹微笑:“我爹爹也曾说过让我来立人学堂读几年书,可后来又反悔了,他说立人学堂没好夫子。”
老者说:“我不是好夫子吗?”
邢灵说:“好不好也不是凭嘴说出来的。”
老者说:“那你是要考考我咯?好,你随便考,答不出来,算老夫输。”
邢灵笑道:“您老人家年纪也挺大的,我也不为难您,这样吧,你写一首祝福新婚夫妻的诗就成。我想这个并不难,不过您要是觉得难,我换一个也行……”
老者哼一声,抽出一张干净的白纸,提笔写下几行字。等他写完,邢灵拿过纸张,默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老者捋着胡子:“你不错啊,这些字都认得。那你说说,这首诗怎么样?”
邢灵看不懂诗的好坏,不好点评,只说:“字不错。”
老者一口气上不来,被呛得咳嗽好几声:“诗不好?”
邢灵不想太欺负老人家,老狐狸也不行,又做出欣赏的样子又念一遍,点头:“挺好的吧,我不知道。”
“蒙昧未开啊!”老者感慨一句,指着对面的位置,“来来来,你坐,老夫今天免费给你上一堂课。”
“我还有事儿呢,一会儿再来。”邢灵拿着那张纸跑了。
回去时,招娣拉着她说暂且将料子放在她这边。邢灵点头同意,紧接着认认真真将这首诗抄在招娣的喜服上,抄了前四句,感觉已经够了,再写裙子上绣的花就显得太小了,于是放下笔,又重新拿着那张纸回去,跟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口的老者说:“好了,我的事儿结束了,现在你上课吧。”
老者白她一眼:“你让我上课,我就上课啊?”
邢灵说:“你不上课啊,那我走了,再会!”
老者并不拦她,邢灵想了想,回头说:“你不是想知道这首诗的评价吗?那我就告诉你吧,我觉得这首诗很糟糕,一句话怎么能来来回回地说呢,也不嫌烦……
是可忍,熟不可忍!老者恨铁不成钢道:“你不懂,这是《诗经》里惯用的手法。你知道《诗经》吗?不知道?你连《诗经》都不知道,那你要补的课就太多了,太多了!”
立人学堂门口只一座影壁,桌椅原来是在影壁的阴影之下,渐渐地随着太阳西移,整个被热烘烘地晒着。
这两个人一个讲得过于专心,一个听得过于专心,全然没注意到这件事儿。
俞夏给自己的师傅送水注意到,朝邢灵笑笑:“师傅,你在太阳底下晒这么久,不觉着热吗?我找人把桌椅搬到阴凉地。”
他转过身的时候,邢灵特意盯着他的身后,没发现有狐狸尾巴露出来,心想:“俞夏那么有学问,怎么能是狐狸精呢?再说,狐狸精不都是女人嘛,传闲话的人一点脑筋都不肯动,只拿最常见的鬼怪吓唬人。”
在看和想的时候,她的目光都在俞夏身上,老人自然注意得到。目光在俞夏跟邢灵之间几番游走,笑道:“邢姑娘,俞夏有事儿求你,你肯答应吗?”
邢灵问:“他有什么事儿求我?”
老人还没开口,俞夏转身道:“师傅,你可不要瞎说。”
“我还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我是瞎说?既然你的万般手段都没用,只能直爽地问一回。”老人对邢灵说,“他想跟着你爹学习医术,可你父亲不答应。”
韩妈已经同邢灵说过邢大夫的打算——收的徒弟就是招的女婿,老人问这话的意思,在邢灵看来相当于“你觉得俞夏这个人值不值得托付终身”。
俞夏人很好,也很聪明,可就是太聪明了,显得她又蠢又笨。
当然,她们之间还有很多不匹配的地方。首先,财产上不匹配,俞夏年纪轻轻便能大手一挥买下一座宅子,虽说装修得并不奢华气派,但也足够文雅,她们家大概没多少积蓄。其次,心智上也不匹配,俞夏写得一手好字,随手便是好词,大约也读过很多书,她还像老人所说的“蒙昧未开。”再者,俞夏年纪也比她大许多,邢灵目前并不喜欢比自己大得多的人。
邢灵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拒绝,问:“为什么要找我爹学医术?”
老人说:“你爹的医术很厉害。”
邢灵说:“我一点不觉得。”是真的不觉得。
老人文绉绉地说:“‘久居芝兰之室,不闻其香。’”又说,“你跟俞夏也接触过,他人不错吧,你能不能替他在你父亲哪里说合说合?”
看来他们并不知道邢家的具体情况。邢灵也不好告诉他们,推辞说:“我爹不常回家,我一个月也不能见他几次。但你放心,如果我见得到,一定会提这件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