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夏送邢灵回来,次日便火急火燎地走了,邢灵送他到城门口,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再也看不见,带着随从回来。一面自言自语地埋怨他,一面归置箱子里的衣服首饰,忽然听到两个女人说说笑笑的声音。
这里没有女学生,只有负责洒扫做饭的老妈子,都是知道规矩的,不会这么高声且坦然自若地交谈。那会是谁呢?
邢灵带着疑问,放下衣服走出去,看着那两张熟悉的面孔,笑着过去牵她们的手,想要开口说话,意外发现她们的名字在喉咙里来回打转,怎么也喊不出来。
孟娴笑道:“我听人家说你回来了,只是不信,想不到真回来了,怎么也不去找我们?是不是把我们忘了?” 招娣望着她满头的珠翠,笑道:“人家如今是富太太,跟我们不一样了,哪里还会记得我们这两个穷亲戚呢?”
邢灵纵想不出名字,可还记得从前的情份,也觉得自己忘了她们的名字实在不应该赔着笑道:“岂敢,岂敢。怎么你们两个居然一块儿?”
孟娴说:“你走了,没人陪我们说话,我们也无聊。后来她儿子周岁,想在衣服上绣个龙,没有合适的图案,找我们家帮忙绣,恰好那时候我也怀孕了,正想找有经验的人问一问,便跟她聊起来了。”
邢灵请她们进屋喝茶,共谈契阔,聊到快中午时候,邢灵留她们吃饭,她们说“家里还有事儿”,便辞去了。
到了下午,邢灵把特意带给她们的礼物,连带着几样首饰交给随从,要他们送去。又觉得不妥,由随从跟着,亲自登门拜访,两家都坐了一阵,到傍晚时分方回去。
邢大夫仍然是治病救人,因为怕人家议论,出门看病不带着邢灵。邢灵留在学堂,上午跟着俞夏新请的夫子学下棋,下午看看医书或者文学典籍打发时间。俞夏准备学医时,把市面上能买到的医书全买了,在二楼书房里单独摆满了一个书架,哪怕日日都看,看不上三五年也看不完。
数日后,招娣领着儿子岁稔过来,邢灵以为只是说闲话,命人上茶和点心招待。谁知闲话片刻,招娣便忽然站起来,邢灵也免不得陪着站起来,听她说:“岁稔如今六岁了,我想送他到你们这里读书识字,可惜这里早几年便不对外招收新学生,你看能不能跟夫子说一声,通融通融。”把躲在她背后低着头的岁稔推出来:“你求求你姨母。”
岁稔只是低头,招娣手一松,他便又躲到招娣后面,歪着脑袋打量邢灵。
邢灵想到自己小时候也是害怕见人的模样,冲他笑了笑,对招娣说:“这里的孩子跟着老夫子七八年,都是十五六岁、十七八岁,塞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夫子讲课他也听不懂,何必呢。老夫子年纪也大了,忙教书都忙得头昏眼花,也没精力不可能单独给他开蒙。不如你再寻几个有要读书孩子的家庭,大家各出一点银子,我也帮你们出点,请个夫子教吧。”
招娣上前几步,握着邢灵的手:“邢灵,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娘家人没一个有出息,王家自从得了儿子,不太看重我了,若不想办法把岁稔抚养成器,我以后的日子没法过了!你现在有钱有势,也该带携带携我们,总不能冷眼看着我们在穷坑里挣扎吧!方圆百里的夫子没一个比得上你们这里的夫子,若换别人教,我这孩子多半不成器。”
邢灵原来还想说:“你若是不嫌弃,我可以先教他读书识字,等学堂里的学生考出去,再招新的学生,再让岁稔进去。”听到招娣这么说,把这话咽到肚子里,一句不提。
她不说话,招娣兀自坐着闷了一会儿,问:“你这里有《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书吗?我多少识得几个字,自己教他也是一样。”
邢灵找出来书给她,招娣接过,道了谢,便走了。大约一个月,又领着孩子过来,要孩子当着邢灵的面背《三字经》。前面还背得流利,后面便磕磕绊绊,止不住抬头向招娣求助,招娣提示了两次,到第三次便恼了,揪着孩子肩膀的衣服,哐哐哐在他背上狠打了几下:“在家里不是背得好好的吗,怎么一过来就不会了?真是上不得台盘!”岁稔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确实不哭不喊。
邢灵抿着嘴道:“不会背就不会背嘛,何必这样拳打脚踢的?”
招娣说:“他本来会背,见了你害怕,这才忘记的!你不知道的,我生他的前一天,梦见天上的星星掉下来,钻进了我的肚子里,解梦的人说,我肚子里的孩子八成是个文曲星。他从小便懂事儿,别的孩子总要出去玩,他却愿意留在家里帮忙卖货、算账,算得奇准。邢灵,算我求你,你跟学堂的夫子讲一讲,让他通融通融,在教室里给他一张桌椅,现在听不懂不要紧,以后会懂的。”
邢灵说:“夫子教不了他们这些年轻的,是实情,不是我有意推辞。前些日子,县令想要把儿子塞过来,老夫子去都拒绝了,跟县令一比,我算什么呀,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吗?你再过两年吧,等这一班学生遣散了,另收新的年轻学生,再过来读书也不迟。”
招娣沉默许久,说:“我看你好像没什么事儿,不如你抽空教教他吧。”
从此以后,上午的时候岁稔和邢灵一块儿学习下棋,下午的时候邢灵教岁稔读书识字写字,晚上的时候邢灵自己看书,除了每月多给教下棋的先生几两银子,别的都还好。
不出几日,孟娴也牵着女儿孟慈过来走动,瞧见他们三个人对着一盘棋说话,立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打开一个小盒子放在草丛里,不一会儿瑞雪闻着味儿过来,津津有味地吃着小鱼干。等瑞雪吃得饱哼哼的,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晒太阳,母女两个相视一笑,牵着手往外走。
邢灵说:“你们在那边坐一会儿,稍微等一等我,马上就好了。”耳朵里听着先生的教导,脑子里却在想孟娴是为什么事而来。
待坐下来,孟娴推推自己的女儿小慈:“你不是说绣了小老虎给姨母嘛,这会儿怎么不拿去给姨母看看呀。”孟慈扭着身子看邢灵许久,仰着头对她娘亲笑笑,他娘亲推推她的肩膀说:“快去呀,姨母一定可喜欢了。”
小慈捏着手里的小块布料,害羞地走过来,递给邢灵:“姨母,这是我绣的小老虎,你看看喜不喜欢。”说完这句话,红着脸跑到孟娴身边,望着邢灵笑。
邢灵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方手帕,手帕边缘有寥寥几条线绘出小老虎的形状,针脚稚嫩,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小老虎呢,原来是这个小老虎,真可爱!”看着孟娴:“我还想着她这么小,你怎么就让她学刺绣了,原来是绣这个,练练手还是可以的。”
孟娴说:“她看我绣非要跟我学,我怕她把我的绣品弄坏了,给她一块儿破布让她绣。绣着绣着,她突然看着我说:‘娘亲,你教我绣小老虎好不好?我想给姨母绣个小老虎。’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到的。”
邢灵低头望着那条手帕:“真是有心了,很可爱。”
孟娴喝口茶,夸这茶味道清甜,吃口点心,夸点心味道细腻,又闲聊了几句,看又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起身告辞。
邢灵恐怕她有事相求却不好意思开口,特意问她:“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你若是有什么事情直接告诉我好了,我能帮的尽量帮。你瞧,招娣的孩子现在不是在我这里读书吗?”
孟娴笑道:“她对这个儿子太上心了,生怕他不成器,自家一辈子穷下去,所以事情难免有时候会做的过分点,你别跟她一般见识。话又说回来,有的时候脸皮薄确实做不成事,她要是不借着你们年少的交情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你会把她孩子收到这里吗?”
邢灵哭笑不得:“她刚提的时候,我便想着自己教岁稔了,谁知道她说别的夫子教,她儿子一定不成器之类的话。她都这样说了,我能说什么呢?后面她自己提出来,我也没有为难她,利利落落就答应了,这还不够吗?论理说,她儿子成不成器跟我其实没有关系,拿这句话压我,我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孟娴沉默片刻,说:“只能说她把你想错了。好在我们家日子还行,没那么艰难,小慈又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子,没有什么要求你的,你只帮着她一个就行了。”
邢灵放心不下,仍问:“你当真没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吗?若是有,直说吧,我们之间也不需要那么多虚礼。”
孟娴笑道:“真没有,你看我是那种同你客气的人吗?你这么一问,我以后都不好意思来了,好像来就是为了打秋风一样。”
邢灵笑道:“我只是怕你说不出口,替你问出来,你要是真没有,那就算了。以后有空还常来找我,这里没人陪我做伴,我们两个说说话,聊聊天多好啊。”
何招娣和孟娴是亲近的,有什么想要的,邢灵还愿意帮她们。有些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亲戚,居然也凑过来了,跟门人闹着要进去,邢灵起初的时候还直愣愣的,命人请进来,如此两三次以后也学聪明了,直接让门人说不在家。
好在她不常出门。偶然到每一次,出门撞见了在门口等着的衣衫褴褛的老年人,她还没认出来是谁,那人便过来劈头盖脸把她骂了一顿,门人扯也扯不开,后来吓唬说要送到衙门里,才消停下来。
如此一住半年多,西北而来的武将拿着俞夏的亲笔书信到这里,说要请邢大夫过去看病。
邢大夫唯恐自己治不好,跟久不联系的师兄师弟也写了信,邀他们同去。邢灵也跟着去了,还带了几个随从,那个武将本不想让她去的,知道她会医术、会骑马,勉强同意,只是再三叮嘱她不要慢悠悠的,耽误正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