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兼程五天,终于到了西北,见到俞夏。
俞夏瘦了一大圈,整张脸都是皴的,胡子拉碴,嘴干得起皮,人不人鬼不鬼的眼睛倒还明亮,。灵一见,忍不住就掉下泪来,俞夏拿脏手给他擦泪,剌得她的脸生疼,还打趣她:“也就半年多没见,怎么想成这样?”
邢灵锤他一下,抹掉眼泪,低头一看,手都脏了,哭笑不得:“你太脏了!”
俞夏哈哈笑道:“军营里又不像家里,哪能天天洗澡呢?我不仅脏,我还臭呢。”把她揽到怀里,要她闻一闻。
邢灵推开他:“我早闻到了,一身的汗臭味,只是没好意思告诉你!”
俞夏笑着揉揉她的脑袋,又松开,对邢大夫说:“丞相的儿子随永安王一块儿来此地,彼此情深义重,这次有刺客潜入军营想要刺杀永安王,他舍命救下,受了重伤,到现在一直昏迷不醒,找了很多大夫都没看好,只好请您过来试一试了。”
进了营帐,一眼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活死人,守在床边的是一位阴沉着脸,看模样似乎比俞夏还小一些,却威严庄重,坐着不动便让人心生敬畏,不敢妄言,多半是永安王。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瘦小的兵士,尽管脸上灰扑扑的,身材还是女人的身材,眼睛也是女人的眼睛,眸光深处藏着潋滟的波纹。
邢灵下意识望向俞夏,俞夏轻轻地摇摇头,她便含笑微微点头。等走得近了,专注地望着床上的那个人。黑面孔水肿发灰,嘴唇也发白,呼吸极慢,似乎随时都会断气。
多半是中了什么毒。
邢大夫给人看的都是寻常的病,在毒药这一方面不曾研究过,单把脉便把了许久,把完以后起身,弓着腰对永安王说:“这病太刁钻了,我也治不了。只能先开个方子,想办法吊住他的命。”
跟着他们一同过来的武将说:“您临行前写了好几封求助信发出去,其中有可用的人吗?”
邢大夫说:“我有个师兄,常年混江湖的,擅长制毒解毒,等他过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只是不知道他在不在原来的地方,若是云游四方,那就难办了!”
邢灵在一旁听着,垂着眼眸思索片刻,说:“要不我试试?也不是说一定就能救,但是万一呢?这些日子里我看过很多书,其中有一本《天下解毒方》,我闲暇时翻过好几遍,也许这会儿误打误撞能治呢。就算治不了,有个方向也是好的。。”
邢大夫说:“书上的东西和你碰到的东西不一样,你别胡闹了!”
俞夏倒没说话,望向永安王,永安王点点头。
邢灵便坐下去,把了好一会儿脉,朝永安王点点头,拉着邢大夫到帐篷的角落里低语了许久,又争辩了许久,邢大夫才坐下来开药,写了一张药方,呈给永安王,并讲了开这个药方的依据。
永安王虽不懂医术,却也知道十八反,见这里面有相冲的药,不免抬头看看邢大夫和邢灵,心想:“这姑娘年纪轻轻,如何敢下这样的药?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她爹可能被她欺骗,却不能白送掉祝风起的性命。”
当即把军中的大夫全请了过来,把药方交给他们传阅,大家又争执了许久,议定暂且按原方子不动,吃下去以后看情况再改。
永安王又拿着药方看一会儿,环顾周围的一圈大夫,指着他们道:“倘若这药方吃出了毛病,你们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了干系。”
众大夫都跪下来叩头,唯唯称是。
邢灵在一旁看着,不免觉得好笑。都是人,这里的人,跟别处的人差别大多了,做主子的心细如发,不威自怒,做奴才的唯唯诺诺,提心吊胆。
好在俞夏不是这种人,他若是这种人,邢灵第一次见他便躲得远远的了。
离开营帐,俞夏悄悄地把邢灵扯到一边:“你这方子能确保万无一失吗?现在虽然躺着,好歹是活的,吃你开的药吃坏了,连我也脱不了干系。”
邢灵说:“现在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何况其他的大夫也看药方,什么都没说。”
俞夏说:“他们那是怕改了药方,被牵连到,所以永安王才有那句警告他们的话。还有啊,什么死马当成活马医,这话太不吉利了!在我面前说说便罢了,在别人面前可不许说,尤其在永安王面前。
“那床上躺着的虽不是他的骨肉至亲,却也和骨肉至亲差不多少,又是当朝宰相的儿子,前一阵听到有人背地里说这话,气得当场命人拉出去打了五十军杖,若不是被拦住,只怕这会儿还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下不来呢。”
邢灵敏锐地意识到他隐藏了部分信息,问:“被谁拦住,站在床边的那位姑娘吗?”
俞夏点点头,谨慎地四下望了望,低声道:“你眼睛挺尖的,一眼就看出来是个姑娘,我花了半个多月才看出来。”
邢灵笑了笑:“她能在这里,那我也能在这里吧,我不想回去。”
俞夏下意识便要拒绝她,再一想,这次相聚至多不过一个月,何苦吵架?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们一路说话一路走,军营里巡逻的士兵止不住地把眼望着他们,脸上带着笑,眼里全是憧憬和向往。邢灵看他们年纪都不大,大约是新招募过来的,想到他们在家里的苦苦守候的爹娘妻女,叹一口气道:“打仗这种事真不是人干的。”
俞夏顺口说:“可不是嘛,所以我不想你在这里,这里太危险了,一不小心要丧命的。”
邢灵说:“我不怕。我宁愿死在你前面,省得老是牵肠挂肚的。”
俞夏握着她的手:“快了快了,再有几年仗就打完了,打完仗我就再也不离开你了,长长久久地守着你。我们再生几个孩子,闲暇之余我教他们读书认字,你教他们把脉、针灸、背药方,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出去郊游、骑马、射箭,好好地过太平日子。”
好是好,可总得有命做这些。
他和这里所有的其他人,都是风中残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灭了,那时候所有的美好未来也会像玻璃球一样“嘣”一下破掉,留下一地的美丽的玻璃碎片。
可怜天底下无数的父母妻女,要守着这些玻璃碎片过日子。
喝了几回药,床上的那个人脸色红润许多,有点人气,这时候邢大夫的师兄也到了,夸了一句药方开的不错,又改了其中的几味药,再吃下去,便慢慢地转醒了。
永安王大喜,赏了许多东西下来,邢大夫和他的师兄便要请辞,永安王亲自劝了几回,邢大夫是自己也有意愿,留下了,他师兄执意要走,苦劝不住,也只能由他去。邢灵也想留下来,俞夏不许,一定要她回去,邢大夫又托了自己的师兄送他。
也是天公作美,回去的路上正好从安国经过,碰见一股商队在安国办药,眼看着就要被人蒙骗,邢灵在一旁咳嗽一声,给为首的那个年轻妇人使了个颜色,人家便明白了,当下没有付账,和她攀谈几句,请她到酒楼吃饭。
那位姑娘是康安厅掌柜的女儿,唤做乐子虚,小时候家里穷被送了出去,如今家里条件好,才又接回来,可惜那时候她已经成过婚,连孩子都有了。
因去年三七产量低,供不应求,她不知道哪儿来的胆量一口气吞下市面上近七成的三七,调配金疮药。战事起的时候,领着商队浩浩荡荡地免费送到军营,深得永安王赏识,也正是因此,地处偏远的康安厅才破例同京城各大药房同分为军营办药的羹。
可她毕竟年轻,又是女子,还是刚接回来的,不熟悉府里的情况,这办药的商队里便被安插了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人。
见邢灵和随行的人颇有学问,乐子虚邀她们从旁协助办药。邢灵说明自己所知不多,她也不介意,说:“有总比没有好。”
虽是如此说,邢灵还是心存顾虑,三番五次地求师叔,师叔也喜欢她聪明伶俐,答应陪她办一回药,于是一面办药,一面教她,如此办了一回,盘算出这个康安厅是诚心办药,并没有国难财,又帮着邢灵办了三四回,眼看着邢灵能独当一面,告辞离开。
乐子虚感激至极,置了一桌酒席,送了一千两银子的谢仪,把他送出去老远才回来。
战事总是反复,时而赢,时而输,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好在对方赢得次数也有限,大家在惴惴不安之余也怀揣着小小的希望之光。
直到那一场最苦的战役。
包括邢大夫和俞夏在内的数千人被敌军的万人四面围住,一连数日不能突围,水尽粮绝。永安王派的援兵因为迷路迟迟未到,一直耗到数千人被杀的只剩下不足百人,方和第二路援军碰上,共同击退剩余的敌军。
回来以后,永安王查明第一路援军的首领并非真的迷路,而是故意拖延,立刻将首领连同其他几个人推出去砍了头,首级悬在辕门外,血淋淋地往下滴血,在地上连成一片红色的小溪。
这场战事,邢大夫丧命,俞夏捡回一条命,可是右手胳膊上的剑伤久没能得到医治,强撑了许久,被救出来后便高烧昏迷,再醒来时已经失了右臂。
邢灵无暇顾及俞夏,和乐子虚带的人一块儿在死人堆里扒尸体,起初连看都不敢看,看一眼吐得肠子都快出来了,后来居然也习惯了,什么千奇百怪的死样都习以为常。
扒一个不是,扒一个不是,花了好几天,邢灵找到了邢大夫,好生入殓了,准备扶棺回乡,乐子虚也找到了两个尸体,邢灵问乐子虚这两个人是谁,乐子虚说一个是她丈夫,一个是她父亲的姨娘的弟弟,也就是她的小舅。
俞夏躺在床上,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袖管,想到在伏案给永安王写自荐信的时候。那时候,他设想过以后自己会牺牲,然而想到牺牲来的这样具体,他丢掉了右臂。
目前只是丢掉右臂,再留下去,以后还会丢掉什么就难说了。
不只是邢灵顾不了他,他忙着为自己的一只胳膊哀悼,也顾不了邢灵。
她们常有见面的时候,可见了面却无话可说,俞夏忍不住想:“邢灵会不会怨我把邢大夫带到这里?”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有点像一命换一命——他用邢大夫的命换了丞相儿子的命,还有他自己的前途。仔细一想又不是这样的,邢大夫在这里挽救了无数人的命,功德无量。
人都死了,谈功德做什么?又不能让他活过来。他宁愿自己死了,换邢大夫活过来,这样邢灵也许会比现在高兴。
“要喝水吗?”邢灵突然问俞夏。
俞夏摇摇头,从胡思乱想中短暂地抽离出来:“不要。”
邢灵说:“我打算送我爹的棺材回去,但是我不知道跟搬药材的商队一块回去,还是等你康复了送我回去。”
俞夏说:“我送你回去吧,我已经好了很多了。”
邢灵又问:“那你还回来吗?”
俞夏说:“不回来了。”
邢大夫已经去世,邢灵现在只有他一个亲人了,如果他也去了,邢灵怎么办呢?她没有孩子,那么他死了以后一定会有许多人来争家产的,邢灵只怕护不住。
当然,也不是完全护不住。请丞相的儿子写封信帮忙照应一下,从旁□□里过继个儿子过来,便能保全家产了。
说到底,还是得有个孩子。俞夏下意识笑了一下,好在断胳膊是后天的,不会遗传。
邢灵说:“你不必太考虑我,如果想留下就留下吧,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就算我没法照顾自己,乐夫人也会帮忙照顾我的。”说了一大筐乐子虚的好话。
到底还是俞夏告假送邢灵回去。
隔了着一年多的时光,邢灵早把不愉快的事儿忘却了,特意送了岁稔几本书,叮嘱他刻苦学习。倒是招娣,还在为她骤然离开这里,耽误岁稔的学业,又害得他没法儿学下棋恼她,托她娘来了好几趟,自己却一趟也没来。孟娴也来了好几趟。
老夫子年纪大了,最近添了孙儿,想回家含饴弄孙,遣散那批学生后不再招收新的学生,要俞夏另寻一位夫子。俞夏想到禄进,写封信给他,请他带着一家老小过来。
俞夏一走,禄进没事情做,地位陡将,凭着从俞夏那里挣的银子艰难维持了一段日子,终究还是不能免俗,考了个举人出来,在衙门里寻了个差事,挣几两窝囊废。毕竟不如在俞夏手下待着舒服,得了俞夏的信,自然无不从命,别说是几百里,就是千里迢迢也要过来。
禄进还没来,书信便雪花一样飞过来。俞夏不得已,又说要回去。邢灵替他收拾衣物着,忽然坐下来,将衣服放在一边,对俞夏说:“你别管信里说的什么,一定不去,他们能耐你何?”
俞夏说:“到底是一家人,我还没有那么狠的心。阿灵,我没骗过你,对不对?你相信我,这场战事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会平安回来的。”
邢灵低声说:“这件事儿你说了不算。”把衣服放到包袱里,系好,坚定地望俞夏:“你若是去战场,我也要去办药。死就死了,我现在一点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