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盼着邢灵成婚,现在婚事定下来,邢大夫心里却不是滋味。
他以为邢灵不愿意,在心里做好了拒绝媒人的打算,想不到晚上告诉邢灵这件事儿,邢灵冷冷地说:“可以。”
愿意不会是这种语气,不愿意不会这么说。邢大夫弄不明白,问她:“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一旦决定,可就没有机会更改了,你要想清楚。”
邢灵垂眸做深思状,旋即说:“我想得很清楚。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就回去吧,医馆也挺忙的。”
这几天,她的脾气实在是古怪,邢大夫知道问不出什么,出去跟韩妈低声嘀咕几句。想起给邢灵买的首饰还没给她,又回到邢灵的房间,门被锁着,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敲敲门,里面没动静,又敲几声,邢灵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出来:“什么事儿?”
邢大夫莫名其妙,想了想,说:“你开门,我要进去拿东西。”
邢灵问:“什么东西?我拿给你。”
邢大夫说:“告诉你,你也找不到,快点开门。”又敲了几下门。
短暂的安静后,一阵脚步声响起,门吱呀一声开了,邢灵低着头站在一旁,不说话。
屋里只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小小的火光在黑暗里山手,照亮摊在桌子上的书。
邢大夫走过去,低头看到书上是辛弃疾的词,料想邢灵的眼泪与此无关,多半还是因为他提到婚事。
还未开口劝她深思,邢灵便说:“你说的,可以看。”声音里还是带着哭腔
邢大夫说:“我现在也没说不可以。”将袖中用手帕包裹着的首饰放在桌上:“这件事儿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没人逼你,哭什么?”
邢灵的眼泪忽然大颗大颗掉下来,她擦掉眼泪,重新冷着脸,把头撇到一边:“是啊,谁逼我了。”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邢大夫苦笑着,指着自己:“你的意思是我逼你了?我什么时候逼你了?我刚才不还问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吗?是你自己答应的。都是大姑娘了,能不能别扭扭捏捏的,不答应就不答应呗,那有什么。”
外面不知什么鸟一声一声地叫着,邢灵不听邢大夫说话,在心里默默数着鸟叫。待鸟儿叫到第十四声的时候,她恍惚听到邢大夫说:“我去跟媒人说,你还小,暂时不准备嫁人。但是,阿灵,你年纪其实不小了,你自己心里得有数——”
邢灵告别外面的小鸟,语气平和地对邢大夫说:“我知道,所以我答应,可以了吗?您不是要找东西吗?请吧。”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话都不跟他说了呢?为什么他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或者说意识到也没在乎,直到发展到现在这样冷漠,甚至对立的程度,才后知后觉?邢大夫环顾房间,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再回头时,邢灵眼里不知为什么又浮起一层水雾。
她深吸一口气,咬着唇笑了笑。
邢大夫低头看着那支笔,没看出什么不同寻常,再看邢灵时,她眼里的泪水像潮水一样慢慢消退,显露出没有感情的寒沙。从前的眼神什么样?阳光明媚。现在呢?寒风凛冽。邢大夫心里跟刀扎一样,皱着眉头:“你不愿意是不是?我去跟他们说,不让你为难。”
邢灵望着他的时候仿佛望着虚无,眼里不带任何的感情,眼泪却又在里面打转:“我不答应,你说三道四,我答应,你又推三阻四。不如你不要问我的意见,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她擦掉眼泪:“说真的,我答应,至于您怎么回复媒人,随您,您高兴就好。”
几天后,韩妈说她爹答应了这门婚事儿,但要求成婚的日子必须在明年,具体什么时候再商量。
徐诚以前送来的鹅黄色料子,韩妈早就说给邢灵做衣服,一直到现在还没做好,眼看天气就要冷了,这会儿赶着做好,秋天还能穿一穿。她正缝制衣服,孟娴推门进来:“韩妈忙着呢。”
韩妈抬头看着她,笑道:“是啊,忙着呢。你找邢灵吗?来的真是时候,她这两天心情不好,下午就不在立人学堂了,现在在屋里看书呢。”
邢灵并没有看书,只是躺在床上发呆,听到孟娴的声音才坐起来,觉得跟孟娴是熟人不必客气,又躺回去。孟娴进屋,她勉强笑着,朝她挥挥手:“我在这儿。”
孟娴也笑:“怎么躺着,这么困吗?”关上门,脱了鞋陪她躺到床上,打趣道:“不是不熟吗,怎么我听说婚事都定下来了?”
邢灵望着帐子,叹一口气:“再别说这个,说起来我就心烦。”又扭头看着她:“还是说你吧,你跟那个卖画的怎么样?”
孟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也在这两日。说不定,我成婚还在你前头。哎呀,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们一个两个都要成婚了。”
从订婚到结婚,招娣脸上一直没多少高兴的样子,邢灵自己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只有在孟娴身上,才能看到即将奔向幸福新生活的样子。邢灵不禁有些羡慕孟娴,问她:“你说喜欢是什么感觉啊?”
孟娴说:“你的婚事儿都定下来了,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反而过来问我?”
邢灵笑笑不说话,孟娴的眼神逐渐警惕起来,人也坐起来:“你认真的?”
邢灵点点头,跟着她坐起来:“是啊,认真的,我不知道喜欢什么样子。前两天还因为这件事儿跟我爹吵了一架。”孟娴安静地看着她,她便说:“我爹很想让我结婚,我说不结婚,他就隔三差五地敲打我,我答应结婚,他又劝我好好考虑,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让我成婚,还是不想让我成婚。”
孟娴潇洒一挥手:“你管他呢,自己高兴就行。”
是啊,管他呢,自己高兴就行!
这话早点对她说多好啊,现在说太晚了,事情都定下来了。话又说回来,就算早点说了,邢灵也未必听得进去,即便听进去了,也未必就能实践。她心里还是有点怕她爹的,不像孟娴,胆大包天。
邢灵就喜欢孟娴这个性子,搂着她的脖子:“你该早点来找我的。不过我也不后悔,反正以后早晚要成婚,与其和不认识的人一起,还不如找个熟悉的。”
这语气听起来就比刚开始说话的时候生动多了。孟娴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你心情好多了是不是?我以为你订婚应该很高兴,没想到愁眉苦脸的。有什么可愁眉苦脸的,我都托我娘打听过,人家都说他人挺好的,你可以放心。”
她们正说着话,徐诚从门外进院子,跟韩妈打过招呼后,便要进屋找邢灵。韩妈拦着他:“孟家姑娘在里面跟她说话呢,你且等一等。”
孟娴含笑盯着邢灵,不曾说话,邢灵已不好意思起来:“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信那个卖画的就不找你。”
孟娴笑道:“也找,只是不如送糖的这么殷勤。”
邢灵手贴着发烫的脸颊:“我刚还跟你说我对他不像你对那个卖画的那么喜欢,现在又这样,是不是有点心口不一?”
孟娴说:“结婚可是一辈子的大事,犹豫迟疑都是正常的。你以为我就没有吗?有的,只是没告诉你!行了,你快出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邢灵怕韩妈偷看偷听,特意把徐诚拉到厨房附近讲话,没想到却方便了孟娴。他把窗子推开一条小缝,斜望过去,两个人什么样子,一览无余。
上次见到徐诚,他还是立在桥边的望妻石,这次再见,是石头缝里跳出来的满面春风的人。对面的邢灵何尝不是,没见到徐诚的时候,愁愁愁,苦苦苦,见到徐诚,就什么都忘了,只顾着笑。
默默无言地笑着对望许久,邢灵问:“你过来有什么事儿吗?”
徐诚看一眼低头缝衣服的韩妈,悄悄拉着她的手:“我姐姐常在我娘面前说起你的好,还说想请你到我们家吃顿饭,你看行不行?”
去他们家吃饭吗?邢灵扭头看向韩妈:“我能去吗?”
韩妈说:“那有什么不能的?你想去就去。正好这身衣裳也快做好了,到时候穿着去。”
徐诚的母亲和姐姐邢灵都见过,知道她们是好相处的,并不担心,只问:“什么时候?”
徐诚说:“我后天就又要去龙泉送货了,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只能明天中午。”
邢灵扭头问韩妈:“韩妈,明天中午去,衣裳应该做不好吧?”
韩妈笑道:“我的大小姐,你放心,今天晚上点灯熬油给你做好,保准你明天能穿上。”
她们之间,像主仆,更像母女。因为邢灵事事要征求韩妈的意见,徐诚对她自然也就多了几分恭敬,说:“新衣服旧衣服都是一样的,韩妈你慢慢缝就行,还是身体要紧。”又低声对邢灵说:“我是想亲自过来接你的,可是我姐姐说她跟你很长时间没见,有许多话想要说,所以——”
邢灵说:“我知道,到时候我在家里等着她。”
绸缎铺还有事儿,徐诚不敢在这里久待,说过这些话,轻轻握了握邢灵的手,就走了。
邢灵目送他远去,蹲下来在笸箩里面翻翻找找,问韩妈:“我现在是应该喊赵嫂嫂,还是姐姐?”
韩妈说:“都行。你要是想亲近点儿,就喊姐姐。”
邢灵又问:“那他娘呢?”
韩妈说:“喊婶婶就行。等真的嫁过去,再改口也不迟。”
回到屋里,孟娴挑眉,娇笑着朝她伸出手:“牵手了哟。”
邢灵脸一红,抓着她的手:“我不仅跟他牵手,还跟你牵手,怎么样?牵手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记起之前看到孟娴在卖画的摊前跟人家讲话,也想要打趣她,却笨嘴拙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孟娴甩开她的手:“那能一样吗,啊?”惹得邢灵抬手要打她,孟娴一面躲到床上,拽起荞麦枕头挡,一面哈哈笑,两个人闹成一团。
邢灵知道孟娴怕痒,专门挠她,孟娴笑得肚子都痛了,举手投降:“好了好了,快收手吧,一会韩妈要骂我们了。”待邢灵放下手,她又低声问:“除了牵手,你们还有没有做些别的事儿?”食指轻轻放在她唇上,“比如这个。”
邢灵知道准不是什么好事儿,推开她的手,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孟娴老学究一样点着头:“怕是有了。”
邢灵问:“有什么?”
孟娴说:“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呢。”看她是真的不知道,不禁又笑起来。
邢灵板着脸作势又要打她,她绷着脸,给邢灵出了一个馊主意:“徐诚不教你这个,真是过分,你明天好好审一审他!”
邢灵说:“我不知道谁,还不知道你。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要是按你的来,那就着了你的道了。”
孟娴笑道:“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