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灵早上起床的时候,韩妈做好的鹅黄色衣服已经在床边放着了。
鹅黄色太亮,韩妈别出心裁,在领口和袖口处用葱绿的丝线缝了竹叶,觉得寡淡,又添上几支淡色的寒梅,这样层叠起来,漂亮多了。
邢灵换好衣服出来,欢天喜地地跑去给韩妈看。韩妈躺在床上,困得睁不开眼,勉强看她一眼,又闭上眼睛:“好看,好看,我们阿灵穿什么衣服都好看。阿灵啊,我实在困,今天不能给你做饭了,你自己拿钱出去吃吧。”
去徐诚家里吃饭是中午,所以早晨还得去立人学堂听俞夏讲课。
俞夏早已在二楼坐下,低头看着前几日准备好的讲稿,看到邢灵走进来,问她:“昨天讲的什么,可还记得?”
他抬起头,看到邢灵穿着鹅黄色的衣服,不禁皱起眉头,望向她的脸,仿佛透过她看到另一个身影。
跟那个人多长时间没见了?少说也有半年了。
俞夏清楚地记得,最后一面的时候,她楚楚可怜地望着俞夏,想要解释,俞夏却不想听。
没什么好听的。她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就认清了,只是因为喜欢她,一次又一次地原谅她,一次又一次地帮她,她呢?
俞夏忍不住叹一口气。哪怕现在,在她做了所有的那些事情以后,他想到她的模样,想到他们年少时相处的点点滴滴,还是没有办法恨她。
只有可怜,再多就是离她远远的,再也不管她。
这些日子一直践行得很好,直到邢灵的衣裳唤醒了尘封的记忆。
回过神来,再看邢灵时,她已经坐下来温书了。
感觉到他的目光望过来,邢灵抬头问:“夫子刚才在想什么?那么出神,我说什么你都听不到。”
这几个月,她读了许多书,也经历许多事儿,不似初见时那样跳脱,反添几分端庄大气,与这身黄衫正相称,跟那位故人也更像
但还是不一样。即便在同样的年纪,邢灵也要比她更单纯,更可爱。
俞夏收敛心绪:“昨日我们讲到无讼,今日该讲修身。”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俞夏读着这段话,心中百感交集,再重看讲稿,句句都不合意。他将讲稿倒扣在桌面:“我们明日再讲这个吧,今日你先做点别的。”
邢灵拿出《绿窗女史》开始抄书。徐诚也没说徐姐姐什么时候来接她,邢灵怕她来得早,在家里等她,抄书的速度快了很多,既快,就免不得出错,一张纸上好几个错别字。
她抬头看沉思的俞夏一眼,轻轻地将拿这张折起来,放到一边,重新抄。
抄完三页要走,俞夏喊住她,带她到楼下自己住的地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镶螺钿的黑漆盒子递给她:“穿这身衣服,头上的首饰要多一点才好看。”
盒子里面是一只光辉灿烂的翠蓝色凤钗,凤翅舒展,凤口衔着一串珍珠,向下走了一段,又分成三股,每股末端还坠着晶莹剔透的红宝石,拿出来对着太阳一照,熠熠生辉。
邢灵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凤钗,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又放回盒子,合上盖子,还给俞夏:“这太贵重了,我能不要。”
俞夏说:“我留着也不能戴,不如给了你,又不值什么。”拿出凤钗戴到她头上。仔细端详,眼神又变得柔和。
被不认识的人这样看着,尚且会觉得不舒服,何况夫子。邢灵的目光冷下来,抬手要去凤钗,俞夏举起桌上的镜子:“别急着取,你先看看好不好看。”
镜子里的姑娘低垂着头,淡白梨花面,额间垂着一三红珠子,翠眉檀口,两颊微红。邢灵自己都认不出来,呆了片刻,抬手小心翼翼地取下凤簪,在手里晃了晃:“好看,但是也好重,重得我抬不起头。”
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这簪子一取下来,镜中八分颜色的姑娘,瞬间变成七分。邢灵把簪子放在头发上比划一下,又放回盒子,揉着脑袋:“这东西我戴不来,还是夫子您留着吧。”
徐柳这些日子爱发呆,爱胡思乱想,越想越迷茫,越想越惊慌。
说也奇怪,在婆家的时候,她对那种痛苦并没有意识,甚至劝自己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在娘家住的时间久了,感受到平静祥和的日子是什么样,她才后怕起来,对未来的日子也就越恐惧。
她不想回去。
半个月前,赵家儿子曾过来接过她。望着那张早已不再熟悉的脸,徐柳突然明白自己当初不顾母亲和弟弟的阻拦嫁给他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无可否认,他长着一张优越的脸。脸型方正,剑眉星目,眼尾一道指甲盖大小的疤,不显凶相,笑起来的时候还增添几分不羁。即便被太阳扇的黝黑,这种气质也不曾削减半分。
初见时,徐柳看得呆了,大脑一片空白,连媒人说什么也没听清楚。等回过神来,脸立刻滚烫。
媒人笑着说几句,然后离开,留徐柳跟那个人对坐着。
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你偷偷看我一眼,我偷偷看你一眼。若是两道目光恰巧对上,便都低下头。
回家后,徐柳点头应允这门婚事儿。
徐诚觉得立时答应过于仓促,私底下又着人偷偷打听赵家儿子,把消息一股脑告诉徐柳,说这个人爱喝酒斗气,不是良人。
徐柳被迷了心窍一样,一心想要嫁过去,谁劝都不听。
初结婚的那段日子,她与丈夫的关系还算好,是婆婆喜欢挑拨离间。后来不需要婆婆挑拨离间,她的丈夫也会在醉酒后的深夜里把她从床上拽起来。
那样的事情每发生一次,那些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画面就被笼罩着一层雾,像在睡梦中一样,分不清真假。
既然分不出,那就当是假的。这样了结起来就不会受伤。
她跟赵家儿子说:“我不回去,你走吧。”
赵家儿子眼里闪过一瞬间的震惊,很快便恢复冷漠:“我希望你知道,我不会来第二次。”
看着他眼角的那道疤,徐柳忽然意识到这道疤实际上也会使他的脸显得很凶。她笑了笑:“也许你会,谁知道呢?”
晚间吃饭的时候,柳儿跟娘和徐诚说了这件事儿。娘说:“只要你想清楚了就行。”徐诚说:“磨一磨他的脾气也好,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柳儿看徐诚一眼,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全咽下去。
她原来想问:“倘若我一辈子不回去会怎样?”徐诚的话表明只有一时,没有一世。
徐诚已经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他现在是一个人挣钱两个人花,成了婚便是一个人挣钱三个人花,若是生上三五个孩子,肩上的担子就会更重。那时候还要他养着本该在婆家的姐姐,他明着不说,心底也不会愿意。
徐柳并不怪他,却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筹谋算计——不回赵家,又不能久待在自家,那能去哪儿呢?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条出路,叫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可她长到这么大,从来都在这里生活,对于别的地方是什么样一无所知,更不晓得从哪个方向走多远能到哪座城镇,有时候走比留下来更难。
那天,她正在想这个问题,忽然有人敲门。徐柳过去来了门,见是跟徐诚同在绸缎铺的伙计常勇,一时愣住。
常勇比徐诚大几岁,比徐柳大一点。他家里条件也不差,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只长个子也不长肉,整个人跟猴精似地,瘦瘦高高。
绸缎铺的伙计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猴哥”,一来二去,大家就叫开了。唯独徐柳,每次见了他,都很有礼貌地叫“常大哥”。
徐柳人美,心又好,相处得久了,常勇自然而然地就喜欢她。
他攒了好几个月的工钱,买了一对素银镯子对徐柳表明心意。
徐柳吓坏了,立刻拒绝了他,说自己只把他当做哥哥。
那以后常勇又来过徐家几次,徐柳总是避着他,还对徐诚说别带他到家里,徐诚又把这话带给常勇,常勇彻底心灰意冷,再也不登徐家的门。
说是这么说,徐柳嫁人的时候,他还是来了。
远远地看着徐柳坐上轿子,随着徐柳的轿子来到赵家,站在角落地看徐柳跟夫君言笑晏晏的模样。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段感情已经结束,可还是控制不住去偷偷看她。
看着她越来越消瘦,常勇忍不住去找赵家那个狗儿,坐到他们隔壁桌喝酒,再寻事打架。
宣泄过后,常勇才想起担心“赵家狗儿回去后会不会欺负徐柳”,好几天不敢再偷偷去见她。
又过一阵才想起把徐柳的事儿隐晦地告诉徐诚,让他去主持公道。
得知徐柳回娘家后,常勇无数次想来看她,问她能不能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可总没有勇气,也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直到赵家那个狗儿前几日来徐家接徐柳,他心一下子慌起来,终于鼓起勇气敲门。
徐柳打开门,见到常勇,又惊又奇:“常大哥,有您什么事儿吗?”
常勇说:“我从这边经过,想起你在家里,便过来看看。”定睛看她一会,说:“你瘦了许多。”
徐柳勉强笑笑:“是吗?我没觉得。”按规矩,她该给常勇倒茶,怕他在这里久待,便站着没动。
常勇知道她的心思,目光越过她,望一眼干净整洁的院子:“在家里也挺好的,至少清闲自在。”
徐柳说:“常大哥,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忙,您要没什么事儿,就回去吧。”
常勇说:“其实也有事儿。康城你知道吗?我姨妈在康城的大户人家做事儿,最近她给我娘送来一封信,说她们那儿的厨房缺丫。你若是愿意去,我就回信让姨妈把这个位置留着给你,等我和徐诚去龙泉送货的时候顺便带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