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妈一回来,邢大夫就收拾东西走了,临走之前还给她一串铜板:“今天不要在家里做饭了,跟你丈夫出去吃吧。我去跟邢灵说,让她跟我到医馆吃饭。”
这时候邢灵还在学堂抄书,余光看到有人从门口进来,也没搭理。
俞夏说:“你爹来了。”
邢灵更是不理,闷头写字。
邢大夫在她身后站着看了一会儿,见她的簪花小楷比从前又进益许多,夸道:“看来这些日子确实用功了。”
邢灵抬头冷冷看他一眼,又低下头抄书:“你自己说的,不许我把书带回去,我没带回去,就在俞夏这里看。总不至于你要在他的地盘撕他的书。”
她这么说,邢大夫心里也颇不是滋味,良久没说话。
她们父女俩,一年到头也没多少见面的日子,也就夏收的这一个多月住在一块儿,还总是闹别扭。
若她娘在,还能从中劝着点,可惜她走得早。
她走的时候,邢灵才三岁多,什么事儿也不懂,一天到晚只知道哭着叫娘。有时候哭得他心烦,他就把邢灵锁在门外面。没一会儿,外面就没声了。他出去一看,邢灵正摸索着在黑夜里往前走,问她去干嘛,她说去找娘,一边说还一边抹眼泪。
从那以后,他就没怎么凶过邢灵了,这才惯得她天不怕地不怕。
以前还有点怕他,现在连他也不怕了,因为一句话,对他爱搭不理的,真不如小时候。
原说带她吃饭的,如今看来也不必了。邢大夫对俞夏说:“韩妈今天中午不做饭,我得回医馆,麻烦你管她一顿饭。”又冷声对邢灵说:“是,我就是怕你忘了,特意过来提醒你的。”
邢灵咬着唇没理他,眼眶暗自红了一圈。
邢大夫知道她伤心,摸摸她的脑袋:“那我走了。”
邢灵不耐烦地把头别开,声音里带着点哭腔:“你走呗。”
走到门口,邢大夫忍不住回头,看到邢灵抬袖抹泪,眼前瞬间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娘若是在,看见她这个样子,只怕要心疼死了。邢大夫偷偷抹掉眼泪,走下楼,望着荷塘,心想:“何必呢,逼她逼成这个样子,两个人都不开心。”
调整好情绪,又回去找俞夏。还没进门,就看到邢灵趴在桌子上哭得一抽一抽的,俞夏在一边安慰她。
邢大夫连忙退出去,又擦了擦泪,快步离开这里,想着找个合适的时候再跟俞夏说。
邢灵哭得眼睛都肿了,才渐渐止住泪,问俞夏:“我的眼泪是不是太多了?”
俞夏说:“无情的人眼泪才少。”让人给邢灵送水洗脸,又让厨房送两份饭,带着邢灵到楼下吃饭。
学堂的饭是一菜一汤,今天菜是肉末茄子,茄子烧得很烂,肉末也不少,汤是冬瓜排骨汤,一根排骨两片冬瓜。
邢灵没胃口,无精打彩地吃着饭,没话找话说:“大家吃的也是这样吗?”
俞夏说:“除了老夫子年纪大了,每顿饭多做两道软烂的肉菜,其余人都是一样的。”
邢灵叹气:“每月的伙食费大概不少。”
从前只是觉得办义学这件事儿好,现在才深切意识到好的背后是艰难,这要是办上三年五年,甚至一辈子,得花多少银子啊。
不过这也不是她需要担心的事情。俞夏一定非常富有,不然不会买下大院子开免费学堂,还什么都不管,每日看看书,写写字,坐吃山空。
总应该有赚钱的产业吧?邢灵的小脑瓜子想不出来什么产业可以这么赚钱,便问俞夏:“你们家做的什么生意?”
俞夏说:“我们家不做生意,我们家——是做官的。”
做官的?邢灵惊讶地看他许久:“那你怎么不做官,反而在这里?”
俞夏说:“之前游山玩水的时候路过这里,很喜欢,加上离我家比较近,又有你爹在,就过来。”
邢灵又问:“你过来的时候就想着要办义学吗?”
俞夏点头:“顺手的事儿。好了,别说话了,赶紧吃饭吧。”
吃过饭,邢灵要回去睡觉。俞夏怕韩妈的丈夫会过去,劝他说:“在哪儿睡不是睡?就在这儿睡吧。我们特意留出来的客房,还没人睡过的,被褥枕头都是干净的,我带你过去。”
那间屋子进门便是一幅山水画,两旁挂着的对联取自李白的诗,“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邢泠并不知道这个,只是看字像是俞夏的字,盯着对联看了许久。
俞夏说:“是我提的,见笑了。”
邢灵看着他:“很好啊,我很喜欢。”
她认床,再加上有心事,一直睡不着,睁着眼睛在床上躺着。等学生们回来开始上课,外面吵吵嚷嚷,才起床,洗过脸去看书。
这院子太大,她三绕两绕,不知道绕到什么地方去了。回过神来,已身处一道游廊,周围静悄悄地没个人,风吹得院子里的芭蕉哗哗响。
《西游记》早看完了,俞夏给她挑了诗词。此情此景,邢灵想起一句词,“总芭蕉不雨也飕飕”,读的时候不懂,现在才知道是这个意思。
站在芭蕉树前,她看着硕大光滑的叶片,思绪渐渐地远了。
不知多久过去,俞夏从前面拐了进来:“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你半天。”看她兴致不高,忍不住说:“你这两天怎么总是不高兴,是不是病了?”
邢灵说:“没有,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傍晚回去,韩妈正坐在灶前烧火,听到她推门的动静,站起来从窗子里看她一眼,说:“我给你带了两袋山核桃,一袋是剥好的,一袋是没剥的,都在桌上放着,你去吃吧。”
邢灵回到房间,桌上果然放着两个布袋子。她抓了一把剥好的核桃去厨房,自己吃一口,给韩妈喂一口,韩妈说不吃不吃,邢灵非要喂,只好也吃了,喜笑颜开:“一个多月不见,阿灵是真的长大了。我问你,我们山里的核桃,比外面的核桃好吃,是不是?”
邢灵尝不出来,还是笑着点点头。
韩妈骄傲地笑道:“我那两个孩子没见识,说山里的东西不如外面的,其实,山里的东西才是好的。像那棵山核桃树,我爹小的时候就在,我小的时候也在,到现在少说也有七八十年了。这老树吸天地灵气久,结的果子自然就好,人吃了聪明。”
这话没道理,往日邢灵是一定要驳的,今日没心情,笑着点头。
韩妈也看出她不高兴,一面往灶膛里填火,一面跟她说:“我知道,你舍不得你爹走。那有什么,明天过去看他不就行了,小小年纪,别总是这么愁眉苦脸的。”
邢灵说:“我不想去看他。”
韩妈笑道:“父女之间哪有隔夜仇啊!”揽着邢灵的肩膀,把她搂在怀里:“有什么事儿说开了不就好了,别老这么拉着脸。听话,笑一笑。”
邢灵挤出一抹笑,韩妈在她脑门亲一下:“好丫头,真乖,别胡思乱想了啊,你坐下来帮我烧火,我来做饭。”
火光照着邢灵沉思的脸,韩妈一面心疼她,一面又想:“邢灵跟她爹吵架了,我当说客,我女儿跟她爹吵架了,谁又当说客呢?”
晚上,邢灵翻出来两个布袋,从韩妈带来的核桃里挑出大的放进去,一份给俞夏,一份给徐诚。
俞夏那份是早上去学堂时给的,俞夏收下了。徐诚的那份则打算在中午给,邢灵跟韩妈说要去学堂,却偷偷跑到医馆和绸缎铺附近,拎着袋子假装摆摊的地方挑首饰,实则探头探脑地往里面张望。
邢大夫看到她,站在医馆门口咳嗽一声:“做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邢灵装没听见,继续低头挑东西。
邢大夫只得走过来:“就这么不待见我?”
邢灵说:“没有。”把手里拎的核桃递给他:“韩妈带过来的核桃,说是吃了聪明。”
“我笨?”邢大夫冷哼一声,接过核桃,“因为不让你看书,我就笨了?行,那我聪明点,从今以后你想看什么书就看吧,我不拦着你。”
邢灵没一点高兴的样子,淡淡道:“随便你。东西给到了,我也要走了。”
不是为这件事不高兴,还能为什么事儿不高兴呢?邢大夫望着邢灵远去的身影,心里糊涂起来。俞夏当时说读书聪明,这会儿是聪明了,可也让人摸不透了。
转个弯,邢灵的身影消失了,邢大夫还立了很久,低头看着小摊上面的首饰:“她刚才看的是哪些?”买了几样首饰,他回到医馆。
徐诚从绸缎铺子出来。起初还慢慢地走,拐了弯便狂奔起来。奔过两条巷子,还不见人影,徐诚的脚步慢下来,邢灵这才赶上他,手搭着他的肩膀,低头喘气:“你跑什么,累死我了!”
徐诚想不到她会在自己背后出现,又惊又喜,轻轻地抚着她的背:“我找你呀。你怎么不在前面,反而在后面?”
邢灵直起身子,仰面朝天,摇着手帕扇风:“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我在拐角的地方等你,你为什么看也不看,直接跑了。”
徐诚赔着笑,也像邢灵那样摇着手帕给她扇风:“我是看到有个姑娘站在那儿,跟你有点像,但我觉得不会是你,没敢细看。别生气了,我给你扇扇风。”
邢灵累是累,但没有汗,徐诚则出了一点薄汗,忙着给邢灵扇风,也没顾得上自己。
邢灵用手帕替他擦擦汗,徐诚摇着手帕的手一怔,朝邢灵笑了笑,邢灵也朝他笑了笑,想起他以前曾问自己要过手帕,大方递给他:“送你了。”
她的手帕薄薄的,香香的,徐诚放在笔尖嗅了嗅,然后把叠成小方块,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用自己的手帕擦汗:“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都准备出去了,谁知道你爹在隔壁说话了。就差那么一两步,不然被发现了。”
邢灵皱眉:“你怕被我爹发现?”
徐诚连忙摇头:“我总觉得你心里不愿意——”
“我若不愿意,为什么要去找你,还给你送核桃呢?没想到被我爹看到,本来要送你的核桃,也给了他。”
今日的喜事儿真是一件一件的,徐诚觉得不真实,低头掐了一下自己,确实是疼的。
邢灵笑道:“傻不傻!”
徐诚傻笑了笑,握着她的手:“没事儿,你能想着看我就很好了,东西不东西的都不重要。”看邢灵笑意盈盈的样子,她又说:“我还以为上次跟你讨论读书到底有没有用的事情,你生气了呢,这两天也不敢去找你。”
邢灵看着他的眼睛:“我才不生气呢。那你呢,你生不生气?”
徐诚不敢看她,挪开眼神:“我生什么气?气你想看书吗?想看书是好事儿,不然我何必自己借书看呢。其实,后来我也想了想,不能说女孩子读书识字没有用,是有用的,不过是潜移默化的作用,一时不明显。”
既然都不生气,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邢灵和徐诚牵着手,一道走着。
又走到那片房屋破败的荒芜地方,邢灵松开手,对徐诚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钻进半人高的草丛里,拿出藏在那里面的一袋栗子。还没从草丛出来,忽然听到一阵古怪的声音。循声望去,断壁颓垣的遮掩之下,隐约看见一角衣衫。
她正要细看,徐诚咳嗽一声,拽她出来,拉着她快步走开了。
邢灵对男女之事只模模糊糊有个概念,具体是怎么样却还不知道,一时也没联想到那上面,便问徐诚:“他在做什么呢?”
徐诚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红着脸没说话。
邢灵追问:“到底在做什么?”
徐诚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想了好久,只说:“你别问我,也别问别人,以后会知道的。”
他越是不肯说,邢灵越是想知道,缠着他问:“为什么要等到以后,我现在就想知道。”
徐诚停下脚步:“好吧,我告诉你,他们那是在——”他凑到邢灵的耳边,低声说:“做夫妻该做的事儿。”
邢灵好奇地看着他:“什么?”
徐诚笑道叹一口气,捏捏邢灵的手:“等我们成婚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邢灵想:“我们成婚是什么时候啊?”
徐诚说:“看你,你想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