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大夫只说不许借书回来,又没说不许看书,邢灵还是照旧去立人学堂跟着俞夏学习。
她明显精神不振、心不在焉,俞夏看得出来,但是见她用认真做笔记来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便没说什么。
等把该教的内容教完,邢灵温习一遍,照例开始抄书。每抄一两行就有一个错字,一张纸抄完,上面四五个错别字,丑得突兀。
邢灵自己也看不下去,将纸撕成两半,放到一边,重新抄。这下更惨,开头的一行里面有两个错别字。
她叹一口气,放下笔,问俞夏:“夫子,你说我读书是不是没有用?”
她无精打采,俞夏也跟着担心,虽是捧卷而读,心却不在这上面。正想着要不要问邢灵,邢灵自己开口,自然解了他的疑难。他放下书,问邢灵:“谁跟你说的?你爹吗?”
邢灵心想:“怎么可能是我爹呢?他要是觉得读书无用,何必教我认字?”转念一想,现在的爹,跟小时候手把手教她写字的那个爹早就不一样了。
这么一想,她心酸,鼻子酸,眼睛也酸:“不是,但是他早晚也会对我这么说的。”
俞夏听出她语气里的埋怨之意,劝慰她说:“你是你爹唯一的亲人,他把你看得很重,生怕你出什么事儿,所以有时候难免管得多了些,严了些,这是关心则乱的道理。你不能只顾你自己的喜乐,也该多替他着想。”
别人都可以跟她爹是一路人,就是俞夏不行!是他让她练字、借给她书、给她上课,他燃起一把火苗,不断地煽风点火,待到火势正旺,天要下雨的时候,拍拍屁股走了干净,像话吗?
邢灵腾地一声站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俞夏:“你怎么替他说话啊,你们是一路人?”站在那儿生一会儿气,她低头收拾东西:“不跟你讲了,我要走了,再会。”
俞夏关了门:“我哪里跟他是一路人了?我若是跟他一路人,当初何必说服他,让你到我这里走动呢?”
邢灵说:“那我怎么知道?也许你是想让我劝我爹收你为徒!”
说出这话的时候,邢灵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俞夏反应很不对。
他脸色铁青,紧咬着牙,深深地、失望地看她一眼,转身打开房门:“那你走吧,随便你,从今以后,你的事情我不管了。”
教书交了这么久,教出来一个白眼狼!俞夏把目光瞥到一边,不再看邢灵一眼。
别人这么想,还可以说不了解他,邢灵呢?她是学堂唯一的女学生,是他付出了许多心血的第一个学生,可以说他把该给的、能给的东西都给了她,可她居然会这么想自己?目光瞥到架子上装着白糖的青磁罐,他想起之前跟邢灵半开玩笑地那句话,看来那次的事情并没有过去了,邢灵对他的看法从没有变过。
她这个样子,显然是气极了。邢灵不敢走了,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东西,时不时偷看俞夏一眼。
俞夏不理她,指着门口:“快点,门开着呢,没人拦你!”
邢灵咬着唇瞪他一眼,坐下来抄书,一面抄,一面想着这件事和俞夏的语气,委屈地抹眼泪,纸都打湿了,笔尖碰上去便化成一团污点。她用手擦污点,又擦眼泪,墨水全擦到脸上了,大花猫一样。
她这个样子,俞夏的重话全说不出来了,更没法逼着她走,木头一样在门口站着。很快,他清醒过来——好端端的,跟一个小姑娘置什么气?!她不懂事儿,难道自己还不懂事儿吗!
他走到邢灵身边,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邢灵不接手帕,低着头仍是哭。
俞夏知道自己没错,又不知怎么安慰她,默默地把手帕向前递了递。
好一阵过去,邢灵止了泪,接过手帕擦拭脸上的泪渍,一擦一条黑线。她破涕而笑,对俞夏说:“我知道,我不该那么说,你罚我吧!”
她摊开手掌,望着俞夏:“小时候我犯错,我爹就是拿戒尺打手心的。这样可以吗?”
俞夏哼一声,在他手心拍一下:“我要是打你,你是不是也要打我?毕竟我刚刚还要赶你走呢。”
他拍拍邢灵的肩膀:“行了,别哭了,都过去了。从今以后,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别跟我计较,只是这话不许再说了,多伤人啊。教你教了这么长时间,你还是觉得我图的是利,简直是羞辱人,你知道吗?”
邢灵点点头,委屈道:“难道你说话就不伤人了吗?哪怕所有人都像我爹一样觉得我不该读书,你都不能这么想,因为是你起的头。”
她顿了顿,鼓足勇气,一本正经道:“从此以后,我以后再也不喊你夫子了,我就喊你俞夏!俞夏!俞夏!!俞夏!!!”
直呼俞夏的名字,她觉得扳回一局,笑起来。
俞夏也跟着笑:“你想怎么喊怎么喊,我管不着。但是有一点我要申明,在你读书的问题,我从来没有跟你爹站一条线,我们永远是同盟。现在你信我吗?”
望着他坚定沉稳的目光,邢灵下意识点点头,意识到以后猛然看着俞夏:“那你为什么那样说?我怎么就没有替他着想?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替她着想?”
“那你知道你爹为什么不让你读书吗?”
俞夏一个问题,就让邢灵说不出话来。思考半天,她说:“我爹最近太莫名其妙了,我把不准他的脉。”说完又觉得不对,心虚地看着俞夏:“我不该这么说,是不是?”
俞夏说:“你当然不该这么说,你爹听到你这么讲,会伤心的。告诉你吧,他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不好的事儿,感觉这是一种征兆,会在你身上应验,所以担心。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多虑了。我问你,如果别人欺负你了,你会怎么办?”
邢灵说:“没人欺负我。”
俞夏皱眉想了想,想到一个现成的例子,又问:“如果你是隔壁流产的妇人,你会怎么对她的婆婆?”
如果她是小赵嫂嫂,那她会怎么对赵婶婶?邢灵想着想着不由地笑起来:“大晚上睡不着,拿把刀架在她们脖子上,吓唬她们!这样好不好?”
本来脸就脏兮兮的,像大花猫。这放肆地哈哈笑起来,更像了。
俞夏不禁也笑起来:“你得向你爹证明这个,让他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他才能放心,这事儿才算完。”他走到栏杆旁,吩咐楼下的丫鬟送水给邢灵洗脸。
洗过脸,邢灵重新坐下,把眼泪打湿、写得一塌糊涂的纸撕掉,重新拿出一张纸写字。写着写着又觉出不对,抬头望着俞夏:“我问你读书是不是没有用,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俞夏反问她:“你自己觉得有没有用呢?”
邢灵点头:“有!但我想的作用,是对脑子的,别人问我的,是对挣钱的。”
她一半引用徐诚的话,一般加上自己的感受:“男人读书识字,进可以考状元,可以做官,退可以做夫子授课,再不济还能看账、算帐,我们女人呢?感觉我们做的最多的就是洗衣、做饭、缝纫、刺绣、照顾孩子,这些事情需要读书认字,也能做得很好。”
早在决定学堂里招女孩的时候,俞夏就想过这个问题,没想出来答案。
你说女人能看账、算账吗?理论上可以,实际上呢?没见过那家店掌柜的是女人。倒是有东家是女人的,碰上这种人,谁见了都得说一句“女中豪杰”。
很多事儿都是这样。
就是稀有、罕见,才说人家是“女中豪杰”,当做夸奖。要是女人个个是豪杰,说出来跟没说一样,这四个字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他不得不承认,女孩子读书识字并不能直接作用到金钱上,但从书里面学出几分聪明劲儿,心智清明,懂得做人做事的道理,不受人欺负,不也很好吗?
可这么说,就等于印证邢灵的话。
俞夏良久无言,邢灵知道完了,他八成也觉得没用,不缠着他,低头抄写。
房间里空气异常沉闷,俞夏又想了很久,想累了,撑着脑袋问邢灵:“你说,在什么情况下,你可以看账、算账呢?”
邢灵说:“我给谁看账、算账啊?除非孟姑娘她开一家专门卖绣品的店,出于情面让我去帮忙。”
说不准孟娴真有这个本事,她的绣品和那个叫薛有为的画结合在一块儿,不是卖的很好吗?这样积攒下来,自己开家店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人家孟娴开的店,凭什么就一定要她看账、算账,花钱请个更有本事的人不是更好吗?
怎么孟娴有独当一面的本事,他就没有呢?孟娴会刺绣,招娣会裁衣,人家好像都有一技之长,只有她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
她心思又乱起来,叹一口气,放下笔,趴在桌子上,胡思乱想。
俞夏宽慰她道:“未来的事儿谁能知道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邢灵半边脸趴在桌上,半边脸看他:“俞夏,如果连我都觉得女孩子读书识字没什么用,你会不会很失望?本来就没一个人过来,好不容易过来一个,又要走。”
俞夏想不到她会想到这一层,既欣慰又苦涩:“那又能怎样呢?难道我大晚上睡不着觉,要拿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吓唬你吗?”
邢灵哈哈笑起来:“可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