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孟娴家回去后,邢灵发现自家门锁着,撑着脸在门槛上坐一会儿,径去立人学堂。
若是招娣没出嫁,她还能去找招娣,招娣不在,她又是刚从孟娴家回来,没别的地方可去,立人学堂好歹还有个认识的俞夏。
这会儿立人学堂已经开始上课,在院外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这次邢灵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在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开头这一句是大家都会背,故而齐整。后面渐渐乱了,听不大清。
从月门进去后,门人到俞夏房内通传,邢灵趴着栏杆,伸手去够池塘里的荷叶和荷花。够到近处的也不摘,反而去够远方的,直到半个身体都探在栏杆外面。
“别跌下去。”俞夏在她身后笑道。
邢灵扶着栏杆转过身:“不会的。我爹不在家,我来你这里待一会儿。”
“邢大夫走之前跟我说过,这次请他看病的人住在乡下,恐怕午间赶不回来,让我留你吃顿饭,回头再谢我。我原打算等孩子们放学再遣人到你家门口候着你,没想到你自己来了。”
俞夏带她去二楼,不问她要不要看《西游记》,却找出《绿窗女史》给她。
邢灵翻开书,先见几幅画,正经到文字时,开篇便是《女论语》。
“曹大家曰,妾乃贤人之妻,名家之女,四德粗全,亦通书史;因辍女工,闭观文字,九烈可嘉,三贞可慕。深惜后人不能追步,乃撰一书,名为论语,教戒相承,教训女子,若依斯言,是为贤妇,罔俾前人,传美千古。”
邢灵顺着看下去,到吃饭的时候,俞夏问:“这本书好看吗?”
邢灵说:“还行,怎么了?”
俞夏又问:“看得懂吗?”
邢灵说:“还好,半懂不懂。”她放下书,伸了个懒腰:“我过来的时候,听到他们在念‘大学之道’怎么样怎么样,什么大学之道?”
俞夏也想,什么是“大学之道”,马上想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笑道:“你要学‘大学之道’,就该早来我们学堂,如今人家那边都讲完了,正在背诵,你却要学,比人家晚了一截。”
邢灵说:“晚就晚呗,急什么,日子还长着呢。孔夫子怎么说来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
俞夏想不到她看书不但快,还能记住东西,笑着点头道:“不错,孔夫子是说过这么一句话。可是《大学》不比《西游记》,不是自己看就能囫囵吞枣的。”
见她不信,朗声从头起背了一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问邢灵:“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邢灵原还看着他,渐渐低下头思考。等他背完,复抬起头望着他:“不知道,所以才要学。”
再让她去学堂也晚了,老夫子又那么忙,不可能单独给她开课。思来想去,俞夏只想到一个办法:“不如我教你吧。但是我有条件,你必须把按顺序《绿窗女史》一字不差地抄下来,每日三页,直抄到我讲完课。”
《大学之道》是《礼记》中的一篇,哪怕每日讲一句话,两个月左右的时间也能讲完,那时候邢灵估计已经把闺阁部抄完,多少更知理。
邢灵低头想一想,回到书桌前提笔抄书。抄着抄着便觉出不对——不知道是这话在针对她,还是她在针对这话,总之她们互相看不顺眼。
人家说“行莫回头”,她便想“为什么走路不能回头?就回头怎么样?”人家说“语莫露唇”,她便想“说话哪有不露唇的,莫说不露唇,连不露齿也做不到。”人家说“坐莫动膝”,她便想坐在凳子上生气的时候一转身,留给别人一个背影。人家说“立莫摇裙”,她便想穿上新衣服后站在镜子前左转右转看模样。
尤其是“喜莫大笑,怒莫高声。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与通名。”邢灵半句都做不到。
不对,“男非眷属,莫与通名”一句,俞夏也没做到啊。邢灵抬头问看书的俞夏:“俞夏,你读过这本书吗?”
俞夏说:“只是听过,但没怎么读,怎么了?”
“这有句话我不是很理解。”邢灵拿着书走到他身边,指着那八个字,“既然不能通名,你当时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我都没有问你的名字。”
她说的是初见的时候。俞夏也想起来,当时自己觉得邢灵有趣,下意识便问了名字。这会儿看她,还是觉得有趣,笑道:“是我做错了,书里没错。你继续抄吧。”
邢灵原想等他为辩解后,说“看来这书里的东西也未必全真,也不必抄了。”听他承认自己的错误,一时语结,拿着书回去继续抄。
抄着抄着,她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到,“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这不明显说的是俞夏嘛!
他现在坐着,是正襟危坐,文文雅雅,从前站着的时候,是青松翠竹,堂堂正正,大笑、高声也是从来没有的。只剩“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她故意皱起眉头:“俞夏,你看这里是不是有问题?”
她不过来,俞夏只好过去,还夸她:“看你刚才抄书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本书,没想到看的还挺认真——”
邢灵忽然打断他,指着外面:“你快看,有只鸟落到亭子上了。”
俞夏转身,没看到鸟,邢灵又说:“哎呀,飞走了。好可惜,那只鸟可好看了,翠蓝翠蓝的。”说完咧着嘴傻笑。
俞夏倒不在意这个,轻笑一声,问她:“哪里有问题?让我看看。”
邢灵低头在纸面上找了半天,不好意思道:“我刚眼花,看错字了。”
俞夏看到她工整的簪花小楷:“你的字比往日好了许多。”再细看,看到“嫁为人妇,耻辱门风”这八个字,皱起眉头,往前看到“针线粗率,为人所攻”,眉头皱的更深:“这话也说的太毒了。”
邢灵说:“还好,我觉得已经很温和了。”她提起笔,匆匆抄完后面几句话,把纸叠叠还给俞夏审核。
从此,邢灵每日早起,比男孩子们更早进入立人学堂,听俞夏授课。俞夏读过许多书,讲起课来引经据典、口若悬河,邢灵听得痴迷,再不直呼其名,转而喊“夫子”。
俞夏只在上午讲课。若是讲完课后还有时间,邢灵会留在书房温习,温习完再抄三页书。若是没时间,这些东西只能留在下午,做完这些,她会继续看《西游记》,直看到黄昏,回家吃饭。吃过饭再复习一遍今日的知识,同时预习明日要讲的内容,方合眼睡去。
这期间,徐诚来找她好几次,要么是见不到她,要么是她在家看书没空搭理他。
后来,他听别人说邢大夫的女儿去立人学堂读书,特意提早中午从店里离开,到从立人学堂去紫荆巷的窄小巷道里堵她。
邢灵蹦蹦跶跶地走着,看出他有些恼,拉着他的手:“你来找我吗?还是你姐姐出什么事儿了?”
她这么一拉手,又这么说话,徐诚的不满就全没了,笑道:“我姐姐很好,我来只是想见你。”
他还故意叹一口气:“你是个大忙人,抽不出时间应付我,只好我过来找你。就这还提心吊胆呢,生怕不幸你不高兴,跟我说,‘哎呀,我忙着呢,你换个时间来。’”
他最后一句话惟妙惟肖,邢灵抬手打他一下:“不许学我!我是真的忙。”
徐诚嗔她:“我难道不忙吗?怎么我就有空来找你的?”
他还要说什么,邢灵抢着说:“我早把借来的《西游记》看完了,一直没时间去还,要不我今天中午去还书?”
徐诚点头:“好,到时候我在那边儿等你。”
邢灵松开手:“我得走了,不然我爹就该过来找我了。”冲徐诚挥挥手,一溜烟跑了。
饭后,邢灵拿着两本《西游记》说要去还书,邢大夫以为她要去立人学堂,说:“看完这本,便不许再借了,若是再给我看到你房间里有书,我就把它撕掉。”
邢灵问:“为什么,书又不碍什么事儿?”
邢大夫说:“这个家现在还没你说话的份儿,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以后你长大了,成婚了,翅膀硬了,爱怎么怎么样,我一点都不管。”
邢灵又问:“那读《绿窗女史》可以吗?”
读了这么多书,若是对自己的处境还没有分毫的思考,那属实是太蠢了。从俞夏拿《绿窗女史》给她看并要求她抄写起,她便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的头上不知不觉间被人放了“紧箍儿”,书中一句一句的女子便是“紧箍咒”。
邢大夫古怪地看她一眼,说:“自然可以。但是你别捣鬼,不许把无关的书籍藏在那些书里面带回来。”
邢灵冷笑:“你这么想,可就小瞧了夫子。他不会同意我耍把戏的。”
她先把俞夏许多天前送来的《西游记》送回去,再拿着从书店借来的书离去。
她前脚走,邢大夫后脚也去了立人学堂,环顾一圈没看到邢灵,他仰仰头:“她在二楼看书吗?”
俞夏说:“她刚回去,你没看到她吗”
可能躲在什么地方生闷气。邢大夫没放在心上,坐下来问俞夏:“她最近又问你借了什么书吗?”
俞夏说:“还是那套《西游记》,都快看完了。最近她说想学《大学之道》,我便教她了,怕她学得心野了,又逼着她每天抄三页《绿窗女史》,如今已抄了一沓。”
邢大夫思忖片刻:“我来也是想跟你说这事儿。这两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贺双卿,越想越觉得我们家丫头在步她的后尘。”
贺双卿是一位女词人,年少时在学堂旁听过几年书,很有些才学。后来父亲去世,叔父做主,将她嫁给目不识丁的佃户。两人说不到一块儿,婆婆对她也是动辄打骂,婚后没几年她便生了重病、郁郁而终。
她曾与史震林交好,诗词被史震林收录在《西青散记》中,由此流传于世。
邢大夫没怎么看过她的诗,对她这个人确实印象深刻。那次给人治病回来的路上,不知怎么就想起贺双卿,越想越害怕。俞夏说“读书聪明”固然不错,可前提是能活着,死了的人还谈什么聪明不聪明,就是绝顶聪明,又有什么用?
俞夏却觉得邢大夫多虑了:“不是还有你护着她吗?就算没有您,还有我呢,断不会让她被别人欺负了去。”
邢大夫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该我做的事儿我会做好,但是俞夏,你也得帮我,不能扯我的后腿。”
不要再教邢灵,也不要再借给邢灵书?俞夏皱眉:“就算我答应,邢灵也不会答应的。”
他心里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极其大胆,即便他愿意,邢大夫和邢灵也不会同意。他决定暂时压下这个想法,等事情万不得已的时候再提出来。
邢大夫说:“她怎么样,你不用管,我现在就要你一句话。”
俞夏叹一口说:“我只能答应你,她要是不过来找我,我也不会主动把书送过去。”
邢灵跑到书店时,徐诚已在那里等了多时。
巷道见面的时候,邢灵没有细看,只知道他穿着黑色的衣裳,绷着脸,有点严肃,现在他笑着走过来,眉眼都弯弯的,一点儿也不凶。
邢灵朝他摆摆手,冷着脸到书店把书还了,出来的时候给徐诚使了个眼色,徐诚立刻跟着她离开。
等拐入一条几乎没人的巷子,徐诚将藏在身后的梅花糕拿出来给她:“我特意买的,都放凉了。”
邢灵不饿,也不馋,还是接过梅花糕,咬了一口:“好吃!”
徐诚说:“那我也要尝一尝。”
邢灵把梅花糕举起来,徐诚咬了一口:“我从前不喜欢这种甜腻腻的东西,但是看你吃就觉得很好吃,也想尝一尝。”
邢灵笑了笑,把梅花糕转了转,找个干净的地方重新咬一口。
徐诚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还要再吃一口。”握着他的手,追着她刚咬过的地方咬一口。
邢灵盯着梅花糕边缘两个两个凑在一起的牙印看了半天,找不到一个干净的可以下嘴的地方,又把梅花糕递给徐诚:“看起来你很饿的样子,要不你全吃了?反正也是你买的。”
徐诚伸出食指点点邢灵:“我知道了,你嫌弃我!”
邢灵脑子转得极快:“你嫌弃我才是,你都不吃我吃过的东西。”
徐诚接过梅花糕咬一口,又递给邢灵:“我吃了,我不嫌弃你,换你了?”
邢灵和招娣、孟娴都分食过东西,好分的东西是你一半、我一半,不好分的东西就是你一口、我一口,大家谁也不嫌弃谁。但是徐诚,他邢灵觉得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没有到这种地步。
即使徐诚把梅花糕送到她嘴边,她还是不想吃,摇头道:“我不太吃别人吃过的东西。”
徐诚显而易见地又不高兴了,沉默地点点头,不说话,只吃梅花糕。
邢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低头看着地面,心想:“早知道就不出来和徐诚见面了,不见面,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见面,他除了说话总要做点别的事情,莫名其妙!”
只有在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和刚刚见到徐诚的时候是高兴的,其他时候都要提起精神应对,一点也不好玩。
徐诚把梅花糕吃完,自己又调整过来:“下次就买两份,你一份,我一份,各吃各的。这样可以吗?”
邢灵点头,也逼着自己从不高兴的情绪里脱身,换了个话题:“我爹这两天很奇怪,他不让我借书看了!”
徐诚说:“他可能觉得你读书用处不大。”
邢灵说:“读书要有什么用处?自己读着高兴,不行吗?”
“总要有用的啊。”徐诚拿自己打比方,“比如我,读了书,认得字,就能看懂帐本上写的什么,要是会算术,会打算盘,那就更厉害了,可以记账。大户人家分内宅、外宅,人家内宅有这个记账、算账得需求,所以女孩子们要读书识字,这样才不会被人蒙骗,像我们这种小门小户,学了也没什么用。”
邢灵看着他:“那你的意思跟我爹一样,就是我可以不用看书。”
徐诚哑然片刻,说:“其实也没必要那么在乎有用没用,自己高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