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生,
问你安。
这次你我的来回信都很快,并不是偶然,也不是我过于思念你,算是好不容易你我都有了些空闲时候。你说的提议很不错,但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难不成他们逃难还随身带着炮弹吗。总不至于直接掀了那里,更别说大家都不知道具体的位置,谁还能一马当先出去报信啊。
最近家里事有点多,我也有些累,这封信写的不如往日里那么长,还请你见谅。
往好里想想,偌大个中国,还偏就逃到了这里来吗。乡长也觉得这事太小题大做了,我之前去探望他……你可能不知道,我十五号收到你的信之后,乡长老婆就拖王大姐过来告诉说乡长发高烧,烧的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能不能挨的过去。天太晚了,我没惊动阿爹阿妈,披了件衣服就跟着王大姐去看了看。乡长老婆见了我们就开始哭,说乡长是带牛去犁地,这犁是新做的,牛带着不舒服蹄子一个劲儿的刨地,乡长以为它犯了倔劲儿,就使劲抽它。牛被打急了,哞的一声带着犁就往前跑,乡长怕它把别人家的苗子踩了,伸着手去抓牛,结果被犁边上的木刺划了个大口子。当时也没在意,回家里就找了块布随便包上了。
我问她怎么不找酒和纱布,说是现在前线打仗,各种医用物资吃的紧。咱这边还算安稳,平时进的不多,卖的也少。而且咱这都信祖上的土方子,对那些西洋东西是不信的。这也不能怨她,要是让我说,我也是不信的,你没听西洋的大夫治死了城里私塾的宋先生,他老婆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尸体还不全,到现在也没抓着这人,城里都传都说是饿鬼来吃人的。我虽然不信这些,但也对他们不怎么信任,外面的东西怎么就比不上家里的呢。
当时太急了,乡长老婆估计也慌了,随便找的布也不太干净。把它打开的时候里面都带着黄水,血红的肉就这么翻着,还有点发臭。我知道这下子坏了。老话说,发烧烧人,不好好诊治是真会出人命的。可乡里面没什么好大夫,都是些方士游医。张大夫家里有事,前几天就带着行李走了。他这一走,更没靠谱的。好歹他来的时候嫌一个人在这出门问诊不方便,收了个小徒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左大姐家的左小丽。姑娘长得挺秀丽,办事也心细,可惜女孩子太娇弱,见到血开方子的手都发着抖。
我实在没办法,乡长老婆是城里后娶来的,以前在赵公馆里做事。说城里面有个方平医馆,里面的大夫也是留洋回来的,医馆里面也有些中医。我本来想请她给个地址,看这大夫能不能上门来,可人说了,人家不缺客,晚上也不出诊。我不愿意听她这话,什么出不了诊,根本就是嫌给的钱不够。
不过这时候管不了这么多,我从宋车夫家里借了辆马车,张大姐也跟着,说是怕我找不到地方。乡长老婆晚上看不清道,只能我和张大姐一块拿着写了地址的小纸条进城找人。临走前她塞了一把首饰,应该是嫁妆,我看她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心里真是不得劲。她说家里的银钱都给孩子送去了。唉,当家的手里没个积蓄怎么能行,遇到点事就要伤筋动骨的。
进了城才发现,白天还算好,晚上真是黑灯瞎火。有些家里没有多余钱买灯,就捡了别家丧事替下来的灯笼,白的红的搅在一起,看的人直心慌。好在张大姐见识广,有定力,她驾着马,我瞅着四周。中间还遇上了些巡逻的警察,好在我带的那件衣服常年揣着些钱,想着给他们点就打发了。但张大姐更有办法,从兜里掏了些烟给他们,有的巡警出身也不好,拿着烟就放过去了。有的就是胃口大,诚心刁难了。我知道不给足是不能放行的,万一被抓了进去,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只能数着给几块新大洋。这东西平日里咱用得少,但这城里人尤其是警察们最爱收这个。
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人家又不让我们驾马车。那一片都是有钱人家住的小庭院,怕打扰人家了睡眠。我估摸着还挺远,本来想着要不让大姐在车上等着,我进去。但张大姐要强,说既然都来了,就别单枪匹马的办事。我知道说服不了她,只好把马牵在一旁,两人快步往里走。
我们走了大约一刻钟,总算见着了。不得不说,这医馆是挺会选地方的,门脸不大,做的挺精致。一扇雕花木门往两边敞开,边上种的又是树又是花,品种都没见过,一看就很金贵,明摆着是为了老爷太太们观赏的。
门口就有人拦了,说里面有人问诊。我竖着耳朵一听,里面连个说话声都没有,夜里还开着门,怎么也不像谢客的样子。但人家不让,也没办法,王大姐说我们家实在有人病的急,请他行个方便。这门童也不回答,两只眼睛耷拉着,挥挥手里的白手巾,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再跟他多求两句情,那条手巾就直接往脸上扑来了。这小子也就十七八岁,王大姐本来赶了一路马车就累,年龄又大了,哪能被这么对待。我也不怵他,抓着他手巾跟他说我们就开个方子,他也不听。反倒脸色一变,张着嘴就要叫人,我怕他惊动了巡警,就捂着他的嘴。他倒有办法,一边张着嘴使了劲咬我,一边趁我稍微松手的时候伸腿直接把桌上的茶壶拨了下来。一声脆响,我知道要遭,赶紧把手松开,让王大姐站我后面。
过一会,内间真给震出来了一个人。穿着一身旧式大褂,外面披了件外袍,戴着个金边的方框眼镜,人倒是长得挺俊俏斯文的。我知道理亏,跟人家好声好气道了歉,王大姐也一块陪着不是,我心里是真挺不好受的。我一个晚辈,怎么着都行,但王大姐50多了,还让人家跟我受着罪。
好在人家宽容大量,人也挺温和,都不计较这些。问清了事情给我们开了方子,又让门童跟我们道了歉,那人估计是这里的老板,那个门童一下子就没了气势,老老实实道了歉,又规规矩矩把我们送了出去。说实话,这大夫真的很好,这样年头能遇上这样宽宏大量的人,真是不多见了。
回去的时候人家还说用自家的车送我们,我们哪好意思,再说在乡里汽车哪有马车跑得快。付钱的时候我问诊金,人家说看着给。我们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大夫,这么随意。王大姐和我把兜里的钱全给出去了,递过去的时候我这脸都发热。之前遇到的巡警听我们来这看病,那眼神就很不对,问了才知道,说这家只接私人上门问诊,诊金都是按金银算。但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城里其他店铺晚上都要强制关门的,只有特许的店铺才能开。人命大过天,我想即使不开方子,买点消炎药总行,这又不贵。可看了他给的药材和方子,我才意识到我们这些加起来也不够一个问诊费,不仅有消炎的还有镇痛的、滋补的。我看这单子就肝颤,人参、灵芝,普通老百姓哪能用的起这些。我就问他病人底子好,能不能只要消炎的。但他挥挥手,说在这买药都送。
我一听就不对,哪家药铺这么做生意,还不倒闭了。我知道人这是看出来我们没有钱,又是个斯文人,不好直说。你可能要问我不是有金簪子吗,可一个女人才有几个金簪子,她都是从小套匣里拿给我的,拿出来的时候还用布包着。这东西你们男的不清楚,对一个身处异地的女人来讲算是和家里的唯一念想了。最后人家看我们过意不去,就说他对金银不怎么感兴趣,说丰收时候送他点自家种的蔬菜水果,他喜欢吃这个。这你也想不到吧,或许是为了修什么道?反正很多来乡里的人都说咱们这风水好、世外桃源,来这里凝聚什么天地清气……真是搞不懂,不过这就好办多了,下次丰收了多送他些,我们种的水果甜的很,让他也看看什么是“术业有专攻”!
我俩出了城就一阵颠簸,一个时辰的路程,硬是缩短了一半。回到家里王大姐说先回去休息,毕竟人一把年纪,身体也不算太好,还跟着颠簸这么久,也熬不住啊。我去把药送给乡长老婆,她拽着我袖子说不成,她见着伤口就犯恶心。最后我们只好分工,她去煎药,我把化脓的地方给清出来。敷完药,天已经蒙蒙亮了,我还得回家赶着给阿爹阿妈烧洗脸水。
经过这一遭,乡长也算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我也悟出来了,人活着也就活个痛快,想那么多,都不去眼下的事情紧要。这个事情我跟他说了一嘴,至于具体情况等他病稍微好一好再说吧。要有走的打算,估计要把大家都聚集起来说,肯定得好一顿劳心费神,这太不好。我这几天也勤打听着点消息,大军过境,总不至于一点风吹草动都听不到。
你下封来信还是多说一说自己的情况吧,家里这边你越挂着就越心烦,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大家都知道保命要紧,但这家家户户到底是要吃饭的,没了地没了牲畜相当于没了命/根子。我也不能把捕风捉影的消息当成现实,你说是不是。
另外前几天王大姐送了点芝麻过来,说是她弟媳种的,除了卖的还剩不少。我想着这估计是王大姐想跟咱俩把关系处好一点,等过几天谷子熟了,磨了粉蒸了馒头我也去送点。我把它们磨成了芝麻粉,一并给你寄过去,你早起喝一点,在外打仗本来就是消耗,营养别跟不上。
婉君
癸亥秋玖月初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