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临江门码头。
“呜——”一艘来自法兰西的轮船缓缓驶入港口。江城三月的清晨依旧带着一股清新而凛冽的寒意,海风吹得轮船上的旗帜猎猎作响。
甲板上人头攒动,站满了久经航程早就迫不及待下船的乘客,他们大多是身着洋装的年轻男女,正是从法兰西留洋回来的学生,其中也不乏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面孔。
自从法国在江城占领租界,法租界的统治大权就由法国驻江城总领事独揽。现在法租界内主打一个“华洋共生“,除却不少政界要员、社会名流、商人大贾,还有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到法租界生活。
“诶诶,麻烦让让…不好意思,麻烦让让…”沈颐灵巧地穿梭在人流中,她身穿一件纯白斗篷大衣,内着一条白色洋装长裙,斜挎一个麂皮棕色大包,头戴一顶黑色蕾丝小礼帽,脚踩一双同色高跟鞋,端的是一个首尾呼应的搭配思路。
“呼——,终于到了!”
沈颐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久违的江城的空气,她站定环视一圈,迈步向街边的贵宾楼走去,准备先填饱肚子再说。反正这次回江城她只给舅舅打了电报,而舅舅向来是管不住她的。
刚走出两步,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随即是嗡嗡的人群议论声。
沈颐直觉不好,立马转身往回跑,拨开人群,只见摔落的木箱子里赫然伸出来一只纤细的冷白手臂!木箱旁边坐着一个脸色苍白的挑萝(即搬运工),已然是一副被吓呆了的样子,看来刚刚的尖叫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围观群众已经炸开了锅,有胆子小的已经吓得落荒而逃,卖报的小童一边向外跑一边拿出卖报的力气叫嚷着:“不好啦,不好啦——木箱吃人啦!”
“造孽啊!这是哪个天杀的小瘪三干的!”这是码头馄饨摊的跑来凑热闹的摊主。
“天呐,没想到一回来就遇上凶案!”这是身着洋装刚回江城的学生。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已然呆愣的其他装卸工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足无措。
因着这起突如其来的骇人意外,本就热闹的码头更添一份喧闹,一时间,码头众生相轮番上演。
沈颐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一双黑亮的眼睛默默在人群中逡巡。
见有好事者竟跃跃欲试想上前开箱,她这才一个闪身站到掉落的木箱前,挡住他们的下一步动作,朗声道:
“大家可都别动,我听说有凶手有在杀人后回到现场的习惯。没准,他就藏在你们之中!”她说着,手指在人群中指过一圈,人群里的嗡嗡声顿时小了些。
“现在上来看了,如果破坏了现场,到时候被巡捕房怀疑是凶手可就不好了。”
几个好事者只能悻悻止步,谁也不想跟杀人凶手沾上关系。
沈颐看人群暂时稳定下来,回头瞪了眼负责装卸这批货物的工头,“你家的货里出现了尸体,还不快去巡捕房报警?”工头这才回过神来匆匆带人赶去警局。
围观的人群见无热闹可看,也各自散去,现场骤然冷清下来。
趁此空档,沈颐放下手上拎着的行李箱,从斜挎着的棕色麂皮包里掏出一双同色系皮质手套戴上,随后捡起那块被摔落的木板观察起来。只见木板的右上角用红色油漆印着“荣正食品 民国35年一月十五日”的小字。
一个多月前的箱子?她快步走到堆在一旁的其他箱子上一看,果然都是今天的日期“民国35年三月九日”。时间跨度这么长,这个箱子是怎么混进今天的货物里的?
沈颐拿着木板,环绕装着尸体的木箱走了一圈,又凑近其他木箱仔细嗅了嗅,一缕淡淡的腥气萦绕鼻尖,她回过头问刚才那个挑萝,“你们这批货,运的是海鲜?”
临江门码头临海,本就常年笼罩着海水的咸腥气,木箱又密封紧实,是以她并未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运的是什么。
那年轻汉子已经缓过神来,见她衣着鲜亮不似普通人,忙不迭起身,躬身殷勤答道:“小姐您有所不知,这可是最上品的吉品鲍。最近正是季节,我们这个货已经运了半个月了。”说着说着,他又愤愤抱怨起来,“哪晓得今天让我碰到这样的事!真是晦气…”
沈颐不欲听他抱怨,打断他的话头,继续问道:“这批海货你们是从哪儿收的?”
“现在都是上渔村哩。以前我们是在上渔村和胡家庄两家收的,年后海鲜没那么紧俏了,二月份以后吧,老板就舍了胡家庄的货,都让我们收上渔村的货了。”年轻汉子搓了搓手,讪讪答道。
沈颐颔首,正准备再问,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拎着箱子经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已经瞧见了她,停下脚步关切地问道:“沈学妹,没想到又见面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可有人来接?”
“顾学长,这儿出了凶案,我正等着巡捕房来。”沈颐拿着木板的手冲他挥了挥。
顾云生朝她身后瞥了一眼,显然也被那支伸出的冷白的手臂吓到了,愣了楞才说:“要不我…”
话还没说完,家中管家已经找过来,气喘吁吁道:“少爷,可算找了你了,咱快回吧。老爷夫人都在家里等着哩。“
沈颐见状冲顾云生笑笑,朝不远处望去,“顾学长,你先回家吧。我看巡捕房的人好像也来了。”
顾云生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看,果然瞧见三五个穿着警服的模糊人影正快步朝他们走来。他这才放下了心,扶了扶眼镜道,“那好,沈学妹,待我安顿下来我们再聚。”语罢,他跟着家中管家乘上黄包车回家去了。
顾云生乘着黄包车跟巡捕房的人擦肩而过时,特意替她沈学妹瞧了一眼,却见领头的男人眉目锋利,转头过来狠狠瞪他了一眼。他以为是自己眼花,定睛再看去时,那男人已经快步向沈颐走去,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
周存早就远远地一眼认出了沈颐。
看见那个戴着眼镜的斯文败类竟然走上前去跟她搭讪时,他心中冷哼一声,心道这男人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凭沈颐那丫头的脾气还不得把他收拾一顿。但沈颐却笑着跟那人寒暄起来,他心中本就不爽,见此更是郁卒。
和那男人擦身而过时,周存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转头强迫自己正了正脸色,径直向沈颐走了过去。
周存与沈颐隔了几步之遥站定,他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从她白玉般莹润的脸颊滑过又迅速收回,“巡捕房办案,你就是目击者?”
沈颐一眼认出眼前人来,是以并未第一时间答话,反倒先仰起头,习惯性地细细打量起了周存——目测六英尺往上的身高,一身合身的黑色警服下包裹着紧实的肌肉,头戴黑色警帽、脚踩黑色军靴,手搭在腰间别着的枪上,神情冷酷、刚硬、目不斜视,除却刚才问话时,丝毫没有多给她一丝眼神。
果真是大不相同了啊。她心中冷哼一声,随即强迫自己正了正脸色,“没错,我就是目击者。敢问警官是?”
“这可是我们中央巡捕房警务处的周探长!”周存身后突然走出个中等个子的圆脸男人朗声答道。
沈颐故作惊讶状,“哦~原来是周探长。失敬失敬。”
周存突然觉得自己脸上臊得慌。
“周探长,木箱里就是受害者尸体。”沈颐直入主题,错身让步,露出身后的木箱。
“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装有尸体的木箱被混入这一批货物中,而恰好被这个今早或许没吃饱饭的挑萝在搬运中不小心摔落,木箱顶部被摔坏一块。”沈颐扬了扬手里拿着的木板,随即继续说道:“尸体的手臂也在碰撞中‘伸’了出来。”
周存点点头,“情况我们大概清楚了,烦请跟我们去巡捕房做个笔录。”
“还有他们俩,也一块儿带走。”周存指了指发现尸体的挑萝和工头,对身后的赵强吩咐道。
“你们俩。”周存点了一高一矮两个警员,“先在码头把这批货看住,后面我要查。如果荣正的钱老板来要,让他到巡捕房寻我。”
“其他人,连带着木箱和尸体一起运回巡捕房。”雷厉风行地吩咐完,周存顺手拎起沈颐放在脚边的行李箱转身走了。
沈颐见状立马小跑着跟了上去。这人干什么随便帮人拎东西的呀,沈颐心中暗自腹诽。
她刚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对正准备搬箱子的警员提醒道,“对了!记得戴上手套再搬!”,以防他们不听,她又补了一句,“你们周探长吩咐的!”
说完,她急忙转身准备追上周存,一回头却见他依旧站在不远处等她。
她扬了扬眉,立即迈步跟上,“周探长有给人拎箱子的爱好吗?”
“没有。”周存板着一张脸淡淡答道。只给你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