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次日早晨才停,我把得救的侍女交给苏觉,按他的指的路找到绍明的住处,我拿着僧侣标识走得理直气壮,一路上畅通无阻。
绍明住在一处幽静的宫殿,蒲甘王宫内廷太小了,与其说是幽静,不如说是边缘。密在门口坐着,她远远看见我来,跑进寝宫。
“陈荷?”
绍明作出震惊的语气,但她的表情骗不了人,她预料到我会来。
“你之前怎么杀的这个蒙古公主。”缅王能娶四个皇后,想起宴会上的经历,我气急败坏道:“她脑子不行,我都能想象出她和你那圆滚的爹站在一起处死你的场景了。”
绍明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每次都是今天晚上,直接给她一个对穿,嫁祸给西宫的两个哥哥。”
现代人看过太多文学影视作品,对杀人的概念已经很冷漠了,但听到真要杀,想到那个会呼吸吃饭的人再也睁不开眼睛,一阵恶寒从我脚底升起。
“……这样还改变不了结局。”我扶额道:“算了吧,我努力一下,这不会影响你的命运吗。”
“不会的,只要陈荷开心。我之前让你生气了吗,”绍明拉着我手,眼睛里盛满了星星:“是哪里让陈荷不高兴,陈荷你说出来嘛,陈荷——陈荷——”
她声音拉得极长,尾音羽片般扫在我的耳边,我再次妥协了:“我挺好的,现在去找那个蒙古人。”
绍明主动请缨:“我不能让她久留,但我能带你去。”
“好吧,我这个新晋元朝假公主和你走在一起也算是促进两国外交友谊了。”
我们同出宫门,一个蒙古打扮的侍女拦住我,我晒笑一声,老鼠大米撞路上了不是。我刚要去给绍明说话,发现她又不见了。
蒙古侍女带着我一路到使者下榻的别馆,仿宋建筑里的家具是低矮的东南亚样式,一层层屏障后,我看见了我的谋杀对象。
元朝公主是典型的北方面孔,嘴唇如同刷了红漆一样鲜亮,她的眉眼像洇透了墨水的宣纸一样浓黑。
她躺在大榻上,蒙古侍女跪着侍奉她抽烟,短烟枪发出轻微的烛爆声,她吐出一口烟雾:“什么名字。”
我回答道:“我叫陈荷。”
“陈荷,不错。”她接过烟枪,屏退侍女:“你过来。”
她招手示意我拿烟,我走到她榻前侧跪下去,顺从地接过烟杆。她抬起我的脸看了看,道:“你替我和亲吧,我救你一命,你的命是我的了。”
有的人不适合说话,比如说她,开口就是一个骄横的公主。
“谢谢公主救命之恩,只是我是绍明公主的奴隶,如何能替你和亲呢。”
“我不管,我救了你的命,你就是我的人,不然救你做什么,你现在去死吧。”元朝公主翻进床内把自己滚成夹心面包,她从厚被子里探出头:“你不要忘了你是我妹妹,你一个奴隶能当公主的妹妹还不感恩我。”
“好好好。”我作感激涕零状,心想你不热吗。
“哼,这还不错,我不会亏待你的。”她立刻爬出被子用手巾擦汗。
她是蚯蚓讲话有理也会听的人,我遗憾地收回能让博士论文添加我名字的人际交往能力,起身把烟杆放在架子上直入正题。
“只是公主,我有一点疑虑,那就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和亲呢。”
“你懂什么,我要的是自由,在大都时这个猪头一样的国王甚至不能上我的餐桌。”
这太有理了。
我挑了一把顺眼的靠椅拉过来,坐在她面前道:“等蒙古铁骑越过伊洛瓦底江,你就自由了。”
她的脸凝固了,我接着道:“你真的是蒙古公主吗,我在公主身边侍奉已久,大都的公主从不抽烟,蒙古人也不会像你一样坐,你下象辇时我就发现你很熟练,第一次坐的人恐怕都被这个高度吓到了吧,你的腿很直,不是骑马的腿。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你们都喝奶茶?”
我不知道大都的公主是什么样,但看样子我说对了,一只尖锐的刀尖对准了我,假公主狠毒道:“自作聪明,你以为你能活着离开吗。蒲甘奶茶难喝死了。”
我肯定能活着离开,绍明在门口,我身上有枪。
她黑而密实的睫毛压下来,显得凶狠异常,我从袖中掏出一包粉末:“使者对你严密监视,你哪也去不了,药粉烧破胸口的皮肤后你必定发高烧,无人可医,接下来听我的即可。”
和她这种人讲话,说得越少越可信,我不杀她绍明也不会让她活,不如就此送她出去。
她刀子向前递了半厘米,没开刃的刀锋陷入的的皮肤:“无人可医,你不是让我死吗。”
“这个。”我拿出阿莫西林胶囊,言简意赅:“仙丹。”
她拿起胶囊对着烛火仔细打量:“我不信,除非你先试一次让我看,你主人吃菜前你不试毒吗。”
“不试,我怕被毒死。”
她不听我的只有死一条路,听我的才可能活。
她的脸沉了下去,我逗她:“光让你问我了,你的名字叫什么。”
“你也配听。”她放下刀倒了一杯水,把药粉冲进水里。
我没想到她这么听话,笑着说:“所以好不好听呀。”
“当然好听,我的汉人名字叫兰金花。”
“哪个兰?”
“兰花的兰”
她抓过我的手,迅速沾了一点药水涂在我手上,酸性物质腐蚀皮肤的烧灼感蔓延开,我大叫:“你疯了???!!!“
我赶紧抓过水壶往手上倒水,就她这点溶液,浓硫酸都比它淡。
“啊!好痛,怎么办陈荷我痛死了。”
兰金花蜷曲着她沾过水的手指,整张脸痛苦地绞在一起,她简直就是一个大蠢货。
——
兰金花以“我看你死不死”的理由让我过三天找她。我一脸疲惫地出了门,绍明笑吟吟地看我:“知道不行了吧。”
“明天吧,要是她还不答应,不是我动手就是你动手。”我本想直接回现代就医,可阵痛过去并没有大碍,只让手背脱了一层皮:”我们要一次成功,这药你还有吗,给她加大药量。”
“有的是。”
“疼死她。”
“回去让王兄给你医治。”
绍明摩挲着伤口边缘,突然用力一按。
我疼得眼泪都出来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绍明把挤出的浓水擦掉,变魔术般拿出国产红霉素软膏擦在我手上,“这些我都经历过,兰金花这人不行。”
“你知道会发生什么还让我去。”
“我说了你就不去了?兰金花脑子不行四肢挺行,幸亏你没和她动武,她有一柄没开刃的匕首,能割下人头。”
“啊?”我浑身汗毛倒立,不敢问是绍明是不是被割过。
“放心吧,不会让你受伤的。”
别馆外停着两架银辇,抬轿子的是黑壮的印度人,绍明拉着我没受伤的手非要和我共挤一辇。
乘坐两端翘起宛若勾月的皇家渡船到达江对岸,银辇行进在山路上,蒲甘又下雨了。
苏觉坐在蒲桃垫上念经,我和绍明拜过佛像,绍明为佛像前的灯添油,金塑佛像垂眸看着我,两旁的白伞随风飘动。
她和苏觉说了我听不懂的缅甸话,一起跪在佛前祈祷,我无事可做,也学着样子跪下。
我不礼佛,只是跪着看佛前的装饰,漆器在灯下散发着静谧的光泽,鲜花插在瓶子里被点燃的伽兰香掩盖了气味,绍明拜完了,拿起佛前的棕糖吃了一块,又拿了两个分给我和苏觉。
苏觉把他的给我,我一人吃了两块,甜得发齁。
寺庙奴隶见我们出来赶紧撑开伞,绍明接过伞非要帮我打,我偷看苏觉两眼,认为在和尚面前搞同性恋不太好。
“你能看出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我含蓄地问。
“同性相恋。”
绍明忍俊不禁道:“他见过的多着呢,宫廷里有印度阉奴,下次带你去看。”
她的话让我不太舒服,究竟哪里奇怪我也说不上来,绍明又用本地语言和苏觉讲话,我心里不高兴,一时间多问了一句:“你们在说什么呢,有我不能听的东西?这可太明显了。”
绍明欲言又止,苏觉平淡道:“底哈都叛乱被杀了,我们在为他祈祷。”
这个名字我好像见到过,在《琉璃宫史》绍明她爹的故事里,他吃猪肉只能吃后腿……
“你兄弟死了?”
我震惊不已,绍明和苏觉站在一起,大雨像白雾一样从我们中间川流,他们如同背后的石雕,在雨雾中化为冰冷精美的塑像。
“不要担忧,他早晚都会叛乱,父亲说要给他修一座佛塔供他来世。”苏觉递给我一罐伤药:“昨天你太累,早些休息吧。”
他轻轻关上房门,我身上还带着微凉的湿气,我好像陷入了一个漩涡,是铃木清顺摄影机中光怪陆离的图片,大正时期浓郁的色彩颠倒了天地,全都融化成了蒲甘的绿色。
绍明撅起嘴,微黑的脸上两颗大眼珠像漂亮的猫眼玻璃,那玻璃正中的黑色望着我,她用吃醋的语气说:“你怎么能给兰金花下跪啊,我不高兴。”
“我不下跪还能给她讲人权?”
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现在不离开,我会有大麻烦,可电影没有中途离场,即使烧瓶要爆炸也得拿坩埚钳夹下来,消除恐惧的办法就是不断让自己痛苦,我喜欢吃桃子时汁水流到下巴的感觉,喜欢踩在沙滩上沙砾留在指缝的红肿。
窗外雨密如帘,室内的烛火让绍明产生了一种近乎漆器的美丽,我勾着她身上的珠链,双膝缓缓下跪,光亮的柚木地板照出我们的影子。
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