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蒲甘前我做了充足的准备,除了手机眼镜之外一切金属制品都不能带,一个人不会改变历史走向,可一个出土的名牌登山包就不一定了。
我退房寄存行李,拿起一包抗生素,再次来到那白岛一样的寺院,绍明照例有事,我一个人走在亭子的莲花池边,夕阳欲坠,整面池塘如同金镜映出莲花的倒影。
女奴为我去取扇子,她对什么都不在行,笨手笨脚还经常少带东西,不知道她依靠什么在公主身边立足。远处的凉亭传来诵经声,这里离城区很远,我疑心苏觉根本不是僧侣,绍明把我放在这里是为了让他监管我。
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地叫,树上的蝉嗡嗡地鸣,在闷热的雨季里,一切事物都模糊了轮廓。
说直白就是我要热化了。
我向周围听了一圈,脱掉外衣,仅着胸裹泡进池子里,池水冰凉舒缓,池底没有淤泥。
莲花散发着幽润的清香,我憋着一口气潜入水下,让发丝全浸透在水里。
我浮出水面,苏觉穿着红僧袍站在岸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手里拿着我的外衣。
“陈荷,小心受凉。”
“太好了,这池子下去容易上来难,”我一翻身摸到池边把手递过去,满手水珠滴在地上,“拉我一把。”
苏觉让我等一下,他出去再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抱木梯的小和尚。他把梯子放进水里,我沿着梯子一路爬出,拧掉衣服上多余的水。
宽广的榕树密实地遮在头顶,我脚尖滚动着榕树果,果皮变得青黑,我犹不解气地踩了两脚。
苏觉回来了,他拿着一套干净的女士服装在我面前蹲下,解救出我脚下的榕树果。
他把衣服递给我:“陈荷,你不需要试探我,在蒲甘没有人会冒充僧侣,而且蒲甘的僧侣如果遇见喜欢的女子可以立刻还俗,所以你这样试探并不安全。”他告诫完我又表明道心:“不过我心求超越轮回,所以你不必担心。
我帮他补全:“然后修成阿罗汉。”
“你懂,就更不应该这样。”
他在说我不尊重僧侣。
我勉强把衣服系成不掉的样子从树后走出来:“好吧,我道歉。”
苏觉从怀里掏出一个青色的东西,我立刻道:“青芒果沾辣椒面。”
青芒果动了动翅膀,跳到苏觉的肩上,原来这是一只鹦鹉。
我私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开关,那就是:“它会说话吗。”
“不会。”
“你好?你好?”
鸟不说话。
鹦鹉亲昵地和苏觉互动,叼着榕树果放在我手里。
“你真是聪明的小鸟。”我的心柔软无比。
苏觉刮了刮小鸟橙黄的喙。
绿鹦鹉张嘴咬他的耳坠,一丝违和感浮上我的心头:“所有人都带金或宝石耳坠,珍珠要杀生,为什么你戴珍珠耳坠。”
我的脸离他很近,那一瞬间太快了,绿鹦鹉像恶搞玩具般弹射而出对准我的宝石耳钉。
苏觉一把抓住鹦鹉的脖子,绿鹦鹉不满地放声大叫,他指着自己豁口的耳垂:“鹦鹉喜欢亮的,会咬。”
——
傍晚的一场阵雨过后,我和密坐在廊檐下,草尖擦过我的脚掌,密切好释迦果喂给我吃。
明天就是迎接使者的宴会,绍明提议让我作为宾客参加,苏觉说现在两国关系不好,容易给我们招来麻烦,我表示能上殿就行,这个热闹我必须凑,扮成侍女也可以,既不用当三等公民,又可以减少语言不通的社交。
院门有人敲门,密往裙摆上擦擦手,示意我不要起身,她过去。
不一会儿,她抱着一套华丽的服饰跑进来,这套衣服和绍明穿过的很像,都是宴会服装,托盘上还放着一个较为正常的假发。
“公主给您扮侍女的衣服,先穿一次,不合身我给您改。”密简短地说。
我利落地爬起来,让她跟我进屋试衣服。
为了照顾我现代人偏好强光的环境,屋里点了双倍的蜡烛,密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从身后为我解衣扣。
我不能改变奴隶制,也不能给她灌输新思想,我只是把她当一个花钱雇来的保姆对待,可现代的保姆不会帮我换内衣,我赶紧让她停手转身,解开上衣用新衣服盖住胸部,还没研究好如何裹胸,密的手又伸过来了。
我的天要塌了。
我严正警告她不准乱动不然给她发买了,密说她是公主的私奴,我卖不了。
新中国真好,我生无可恋地看着跪在我脚下的姑娘,眼一闭心一横,权当这辈子不会见几次。
她帮我调整好外衣,我们又跪坐到梳妆镜前,上次我急着玩,还没好好看蒲甘人如何梳头。
“您的头发太短了,”密为难地看着我的及肩发,“我只能帮您把假发固定住,可能会露出一点。”
密为我梳了一个含蓄的发髻,她用白茉莉花串遮盖假发露出的尖端。
“陈荷,试试我专为你打造的头冠。”
房门打开,屋内灌入满室的新鲜水汽,绍明抱着一个金冠进屋,对密挥手道:“你下去吧。”
密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应了一声退下了。
“你不喜欢她?”绍明按着我不让我起身,要亲自帮我戴头冠。
“我生存能力很强的,少个侍女没关系,而且她总是盯着我,有点奇怪。”我如实道:“她挺好的,我一个现代人不习惯罢了,别为难她。”
“不喜欢就换掉。”绍明让我看镜子,镜子里是两个美貌少女,一个戴金冠,一个散长发。
“我们天造地设。”绍明说。
——
僧侣安居期不能外出,可蒲甘国王却大搞盛宴,这很符合我对末代王朝的幻想,从天而降的玫瑰花瓣,扮作妓女的国王,蒲甘国王也是这样,金帐绵延十多里,白象,白马,金伞,银伞,丝绸伞,穿衣服的猴子,巨大的芭蕉叶,满地的花毯,女人头上巍峨的冠和反重力的发型,象辇载着元朝的使者。
我戴着特制的矮一层的金冠队列期间,我一米六的身高在现代不好说,但在古代东南亚绝对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绍明特意为我找了一个拿竖琴队伍后的位置,我拿一盘鲜花,既能遮挡身高,又能上殿。
只是没人告诉我鲜花这么沉。
我胳膊上还挎着一个果篮,方才有侍女让我帮她拿一下,果篮如同中学时期打扫卫生的扫帚,传到谁手里除非脱手,不然就变成你的活了。
即使情况如此艰难,我还是感到颇为有趣,王宫火焰宝塔般的尖顶,贵族们衣服上密织的金线,我肩膀处两个上翘的尖角如同战士铠甲。
白花串绑在我发髻上,一路从脑后搭到肩膀,酷似印度妇女的打扮,宫廷乐师坐在围鼓里,喧闹的琴声震颤了米花上的金珠,他们的发型千奇百怪有点是一个锅盖,有的是一把炸馓子。
我好像在玩一场规模宏大的游戏,身边都是漂亮的npc,我的任务是扮演捧花宫女,国王和王后来了,国王圆得流油,王后是一个清瘦的女人,我伸长脖子想看王后一眼,她是一个悲壮的政治家。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排在国王王后身边的不是王子公主们,而是三个耀武扬威的将军,他们戴着我在缅甸国家博物馆里看过的将军帽,佩有宝石金剑。
我想起史书上瓜分蒲甘王朝的掸人三兄弟。
鼓乐再次齐鸣,元朝使臣上殿了,现在的蒲甘已向元朝称臣,按理说使者不可能这样礼貌,我没有看见元朝公主,我也没看见绍明。苏觉在国王身侧向我招招手,我略微一点头,勉强冲他笑了一下。
日移当空,金冠变成蒸笼,汗打湿茉莉花瓣,我强托着金盘,偷偷把瓜果篮放在地上。使者还在展示元朝的国力强盛,我的脑袋边像围了一百只苍蝇,乐队再次奏响,我头一歪,假发带着金冠茉莉花掉了下来砸在地上。
我头发散落,捧着花盘不知如何是好,和我并排的侍女完全没有打工人一体相互遮掩的意识,她往后退了一小步。
金冠大剌剌躺在地上,趁没人注意我这里,我猫着腰去够金冠。
正在这时,假公主上殿了,她穿着蒙古服饰,红珊瑚珠串盖着她的脸,我抬头时正好看见她扭头向我这边看了一下。
她和我对视了,我心中警铃大作,只能祈祷她心地善良。
天叫心愿与身违,只见她停在我们身边朗声道:“什么蒲甘宫廷,和大都比起来都是些乡野村寇,把她们处死吧。”
她是心情不好吗。
现在我的慌张程度堪比我把实验室新购的移液枪用坏。
我无条件相信公主会杀绍明了。
原本殿上嘈杂,没人注意到我们,她这一说,全殿都静音了。
后退的侍女吓哭在地上,苏觉和使团带来的译者快速向权贵翻译润色公主的话,绍王后冰冷的眼神扫过我,如同在看一只裂口的花瓶。
我立刻跑出队伍,脚环珠链乱溅,把我绊倒在元朝公主面前。我哪还顾及得了那么多,除了不能牵连绍明,什么话我都敢说:“等等!我不是蒲甘人,我不是缅甸人,杀我犯法,社会主义制度必将战胜落后的生产关系。”
元朝公主停住了,她拉起我的手臂把我拽起来,不愧是蒙古人,假公主也比我高一头,肉蛋奶很不错,我苦中作乐地想。
只要不斩立决,我就能找到绍明回家。
“汉人。”
她的声音很冷漠,隔着珠帘,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拼命点头,希望她能救我一命,汉人的命贵不了多少,但我——
我发现我没有不同。
这时苏觉说话了,他不认识我般对公主道:“公主,她是使团的人吗。”
公主盯着我看了好久,她鲜红的嘴唇张开了:“她是我的妹妹,年纪小贪玩,混在队伍里,我吓她一下。”
你妹妹,你一假公主的妹妹不也是假公主吗,不过现在大家都认为她是真公主,那我也是真公主了,我挺直腰板,“是,我是她的妹妹。”
使者狠瞪我一眼,但这都无所谓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拉着没有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的侍女坐到空席上,侍奉的宫人在烤肉派上划了一刀,里面飞出一只活鸟。
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见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