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洗手槽上躺着个只剩两根烟的包装盒,皱的像团排泄物。
我吐掉嘴里的泡沫,在想泰勒为什么要把外面的垃圾带回来。
这幢房子已经够腐烂了。
对面是一整条街的仓库,旁边是一家倒闭的金工车间,空气里有臭屁味儿,因为这条街上还有一家造纸厂,锯末垛的味很大,白天会有数不清的卡车。如果市政大楼里的人对这座城市有点别的想法,这幢房子也许就会被推倒。
门没有锁,到处都能踩到生锈的钉子,碰上下雨我们就得把保险丝拔掉,地下室一直有很深的积水,大多时候我们不开灯,水龙头出来的水有时是红的。
两周前,我还拥有一间一千七百英尺的公寓,我爱它里头的一切,我花了几乎整整一生的时间买齐了他们,现在它变成了大楼上一个焦黑的水泥窟窿。
幸运的是,我还拥有工作。
我飞去全国各地评估公司是否启动产品召回程序,不论我去哪儿,都有一辆被烧毁的汽车残骸等着我,而我只要在心里做个AXBXC的数学题,就能奔向下一团残骸。
终于,我回家时等着我的也是一片残骸了。
这幢房子有七个卧室,却只有一个卫生间,现在这个卫生间镜子前的洗手槽上躺着个不属于我和泰勒的烟盒。
我讨厌抽烟,而泰勒不抽这种烟。
大多数情况下,那被认为是一款专门卖给女人的烟。
女士香烟的生产开始于二十世纪初,她们抽烟的历史可能更早。最早的时候,在脑子里搞哲学的家伙们把她们写成堕落、放荡的女支女,现在,烟草公司向她们贩卖“自由的火炬”。
拥有它,你就是优雅、独立、自由的女人,之后一个月内你不管出什么事都会心满意足,至少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件事上胜券在握。
我想到了玛拉,那个冒牌货。
几个月前,她夹着烟走进老二癌互助组,毁了我的生活。她是个骗子,虽然我也是。因为她的存在,我再也不能安心的埋在鲍勃过度发育的胸口哭了,她把原本属于我的互助组从我身边偷走,我再次失眠,直到遇见泰勒。
玛拉也不抽这种烟。
我展开皱巴巴的烟盒,两根烟又细又长,被水沾湿,软的像两条蚯蚓。盒子内壁有一串红笔写的号码,现在被水沾湿的已经认不出全部了。
没有写名字,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电话号码。
我对着镜子,试图舔尽嘴上的血。泰勒这时候光着膀子进来撒尿,洗完手就把那个烟盒揉成一团扔进抽水马桶里冲走了。
“今天有什么安排?”他问我,嘴上已经叼了一根烟。
“我得去上班。”我回答,看见他耸了耸一边的眉毛。
泰勒昨晚在市中心的酒店做侍应,在晚宴上端酒上菜。虽然那些名流穿的光鲜亮丽,但当中的女支女一点也不少,其中的一个也许最近手头很紧,所以并不介意抽这种廉价的女士香烟。
整个上午,我都在电脑上整理产品素材,微软的几个顾问过几天要来看。我老板过来看了我两次,他不认为我能黑着眼圈肿着半边脸演示。
除了搏击俱乐部的日子,我不记得其他日期,但他系着灰领带,那么今天一定是周二,午饭后他一定会去理发。
我告诉他我是摔的。
搏击俱乐部的首要规则是你不能谈论搏击俱乐部。
第一次的搏击俱乐部只有我和泰勒,我们俩打了一架。人开始逐渐多了起来,我们从停车场换到一家酒吧的地下室碰头。上周,我选了个新来的家伙,他把我的脸朝水泥地上猛撞,直到我叫停,这个伤口需要过上很久才能好。
我必须不断的把嘴里新渗出来的血吞下去,但这不让我觉得恶心。
我就这样碰到了米歇尔·陈。
1852年,世界上第一部安全升降梯被发明出来,那时候它还是开放的,到今天,它终于发展演变成一副封闭的棺材,里头人的表情比死人还臭。
在这个狭小的电梯里,大约有五个男人,都穿着衬衣打着领带,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戴着眼镜穿着短裙,另一个穿着快餐店的工作服。
快餐店的女人一进来就引发了骚乱,因为电梯里的人要给她腾更多的空间,纷纷挤在了一起。她怀里抱着的甜品和她帽子上的快餐品牌不是同一家。
她几乎把电梯占满了,剩下的人都彼此贴近的挤在角落,我透过几个男人的脑袋往外看她,这个女人一手抱着几盒甜品,越过角落的人群来按楼层,身上一股呛人的油烟味,混着廉价乳霜的香精。
通常,这种人不被允许进电梯,外卖会被放在大厦一楼的接待处,小费已经包含在了价格里,即使他们上去公司,也没人会给小费,但也有例外。
我不会说她是我印象里东亚女人的长相,她的眼睛很大,眉毛又浓又锋利,胳膊很结实,没有很高的颧骨,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东亚人要白和高,没有柔顺黑亮的头发,大概是睡醒后没有打理就绑起来,枯燥打结的厉害。
她的黑眼圈让我想到了克莱尔,可怜的女人,我已经几周没去互助会了,我猜她可能已经死了,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说她已经克服了死亡的恐惧,只是遗憾还没有做过艾。
在电梯里我们不讲话,没有人会讲话,这趟从一到二十七楼的旅程伙伴是一次性的,就像我飞去全国各地时结交的友谊一样,和旅馆的肥皂、小洗发水、一次量黄油、一次性牙刷和小漱口水一样。
我参加的一些互助组,有正式介绍的环节,但我从不报我的真名。
这是杰克,这是多佛,这是劳拉,每个人都微笑着看你,但每个人都知道这儿的人都快要死了,他们也是一次性的。
互相拥抱,铁打不动的环节,这是一种治疗性身体接触,遇到鲍勃之前,那些拥抱对我而言和电梯里这种挤在一块没什么区别。
失眠就是这样,失眠使一切产生距离,你什么都无法触及,什么也无法触及你。*
“这是拉克斯大厦,对吧?”她扭头问。
接着,她的目光好像在我脸上掠过,微微点了下头,我不确定是对我,还是对电梯里的所有人,然后她又把头扭了回去。
没有人告诉她,这里的人每天听这个名字,他们已经厌倦了向人说这个名字。电梯开合几次,有人走了,有人又进来了,她一直占据电梯门口的位置。
我回到公司的时候,她已经不在电梯里了。
今晚有个电影放映员请假,协会让泰勒顶班,在我睡不着的夜里他已经干了很多回。他不为了赚钱,我知道他会把有趣的单帧画面挑出来做幻灯片,在无聊的时候把它接到另一部故事片里,有时候甚至带回声。
放映室很黑,但被放映机的灯泡灼的火热。泰勒有一些哲学想法要谈,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今晚刚想出来的,而我要做的就是认真听。他说:“我们这代人总是对生活方式痴迷,体面的工作,看得过去的存款,开一辆好车,穿的光鲜亮丽,买一大堆用不到的东西,我们得放弃这一切。放弃意味着没有任何恐惧,我们得面对这个事实,它们总有一天会离我们而去。”
我觉得这听上去很傻,我想念我的公寓,虽然它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快乐,当它化为灰烬的时候,我为只有调料瓶的冰箱而感到羞耻。
我说:“那你现在拥有的一切算什么呢?这份兼职,和酒店的工作,你每次尿在客人订餐里的时候,难道不是很开心吗?还有你那一幢破房子,我们一起组建的俱乐部。”
他说:“你还没沉到底,你不明白,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对食物做手脚还没感到腻味吗?原始社会里,你说的那些根本不存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但还是活到了现在,重要的是我们自己。”
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包括我吗?”
“包括你。”
电影快结束的时候,我把晚饭的外卖盒子收拾在一个袋子里拎出去,后门垃圾桶旁有很多废瓶子、零食包装和香烟头,几个青少年聚在路灯下喝酒,或许还有针管,总之他们争吵了起来。一个女人背靠在拉门上,右手夹着根烟。
她看起来已经下班了,穿着李维斯牛仔裤和一件海军衫,一顶看起来像工作服的帽子却还戴在头上,她低头把手搁在在垃圾桶盖上抖了抖烟灰,烟头上那点火星闪了一下,灭了又亮了。
我不知道她记不记得今天在公司见过我,直到她抬起头看见我,问:“电影放完了吗?”
“还没有。”
她点点头,又吸了一口烟。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们今天在公司见过,拉克斯大厦。”
“是啊,我看到你了。”她漫不经心的回答,从裤子口袋里又抽出一根香烟,递给我,上头一股奶油和玉米的味道,她可能在售票处做爆米花,“你要来一根吗?”
我从她手里拿了烟,却说:“不,我不抽烟。”
她笑了一下,好像我的话很有趣似的,接着点点头:“好吧。”没要回她的烟。
“你怎么会在这儿?”
“贝弗莉男朋友出车祸了,我和她调了周五的班。”
“人没事吧?”
“摩托车事故,听说还活着。”她一副把受伤和痛苦当作家常便饭的口吻,低头又抖了抖香烟,“大概会分手吧,贝弗莉不会给他花钱的,如果他坐上轮椅,就更不会了。”
“不在这儿兼职的时候,你都在哪儿?”我问。
“诺里斯酒吧,我也在那儿上夜班,天天和一群混蛋打交道。”她看着路灯下的那群人说,“看见了吗?乱成一片了。”
我只是想出来扔垃圾,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事:那群年轻人不知道是药物还是酒精作用,其中的两个人正扭打在一起,一个把另一个的头按在水泥桩上猛磕,等到那个人不动了,他又抓住身边另一个人开始打。
大概感觉到了危险,她把烟掐在垃圾桶上,开始翻找我带来的袋子,拿出不知道是我还是泰勒喝过的啤酒罐,当成毛巾一样拧成一股,罐子撕裂了,于是她拿到了锋利的切片。
我在仔细看她做了什么,没关注那个疯子的动作,再抬起头的时候,那家伙砸碎了自带的酒瓶,嘴里好像在咀嚼酒瓶的碎玻璃,发出的声音我们站在这儿都听得到。
“他肯定要死了。”我说。
“越是这种人,活得越久。”她说,但我们俩都没有报警,也没有拨打急救电话。
“你练过吗?”我问她。
“什么?”
“你一下就能把罐子撕裂。”
“哈,是啊,中国功夫。”她笑起来,“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都要找点东西防身,你想看吗?”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垃圾桶盖上一个黑色的手提包,递给我一把手枪。我以前从来没有摸过枪,它很重,但看起来很小,她给我看里头还有一颗子弹,我把枪还给了她。
“就这样?”她把枪收起来,说,“我还以为你会对着那个家伙来一下子。”
“那里面只有一颗子弹了。”我说,“也许你该多买些子弹。”
“是啊,只有一颗子弹的枪有什么用呢?”她说,“有时候只会让我更快送命。”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她直起身,“我得去打扫卫生了。”
街上开始出现很多人,这意味着电影结束了,她从那个手提包里拿出一件皱巴巴的工作服套上,把头发卷成一团塞进帽子里,走了进去,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回去找泰勒,他叼着根烟问我去哪儿了,我说看一群人打架。他把东西收拾好,问我还有没有烟,我告诉他没有了,但他坚持想再抽一点,我就把那个女人给我的那支烟给了他。
“看来你见过她了,米歇尔。”他把那支烟叼在嘴里,并不点上,而是把一头放在嘴里来回慢慢的嚼,好像要用唾液把它嚼软,“她是披着羊皮的狼,离她远一点。”
“你还记得你和我保证的吗?不能和任何人谈论我,不然我们就绝交。”泰勒说。
“我知道,我发了三遍誓。”
其实我根本想不起来我发了几遍誓,这么说只是因为他所有事都会认真的和我说上三遍,并和我要保证。
我在想和那个女人有关的事,想她身上穿的海军衫,她身上的油烟味、奶油味和廉价的乳霜香精,想这支烟和我早上在洗手槽上看到的一样,她为什么要给泰勒写一串号码,想她枪里为什么只有一颗子弹,其他的子弹都去哪儿了。
我就是这么认识米歇尔·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