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原初赤着脚踩在地板上,拉开窗帘,即使没有开灯,屋内也被流水般的繁华夜色照亮,流光溢彩。
她把落地灯打开,躺在床上灯翻微信的余额。许原初临走前,徐蕾或许是存了讨好弟弟的心思,竟破天荒主动给她转了一千块,让她订好高铁票来北京,算是票钱加上生活费。
许原初在网上订票看到火车票比高铁票要便宜三分之二,便毫不犹豫的换成火车票,省下了将近两百块,坐了一夜火车。
那时候治安尚不完善,流氓三米一个五米两个,坐火车若流年不利,怎么也得给“各路大哥”上供些,更别提一个漂亮姑娘孤身坐一夜火车了。要不是碰上陈繁雅她们,许原初已经做好了命搏的打算。
粗略算了下,这次剩下的钱加上零零散散各种兼职打工奖学金,所有加起来也只有几千块。
北京生活开销大,还有上高中最基础的学费、书费和饭钱尚且没有着落。许原初的户口迁来北京,也并不代表舅舅他们有义务给自己出这么多钱。许原初来回在几个支付软件和银行切换,最后在手机上下载了APP打算再找一些兼职。
主卧内,刘青知正坐在梳妆台前涂眼霜。即使卸去精致妆容,也许因为保养得当,岁月在她脸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依旧如二八年华时光彩照人。
徐远东换了家居服躺在床上看书,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小圆第一天来,不知道住不住得惯。”
刘青知闭着眼拿滚筒把眼霜推开,慢悠悠说:“小圆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徐远东从书里抬起头:“你到说说,怎么不一样了。”
“诶,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北京读书吗,跟周围人特别不一样。考上华清应该特别神气啊,可你感觉特别害羞,我跟你说话你都不敢正眼看我。”
徐远东嘿嘿一笑,思绪飘回了二十年前:“刘大小姐,我那时候从没来过北京,没见过那么高的楼、那么亮的灯,更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人,哎,当然不敢看你。”
“油嘴滑舌啊老徐。”
“诶?我这么真诚也要被说是油嘴滑舌。”
刘青知哼笑一声,回到正题:“可是小圆完全不是,她特别平静。”刘青知放下瓶瓶罐罐,回头:“而且小圆非常有礼貌。”
“有礼貌还不对了?”
“你不是说小圆自从小学就一直是寄宿了吗,她爸妈也不管她,谁能教她待人接物呢?我本来还说,既然小圆和咱们是一家人了,要好好教教她为人处世和礼仪,可我现在特别满意,小圆真的是我女儿就好了。那么安静漂亮,却不懦弱,机灵聪明。五榆那么小那么落后,小圆能变成现在这样肯定吃了很多苦。”
徐远东笑着的神色忽然沉下去,望向窗外:“总归是我对不住二姐,本来,唉……”
“徐蕾她——算了,看在小圆的面子上,不说也罢,睡觉吧。”提起徐蕾,刘青知完全没了好兴致。
徐蕾在家中排行老二,是徐远东的亲姐姐。那时候闹灾荒,老百姓连饭也吃不饱,但徐家这堆瘟神地上不忙床上忙,就算饿死也要拼儿子。
没想到徐家祖坟冒青烟,歹竹出了好笋,姐弟三个一个赛一个聪明可爱。二姐徐蕾与小弟差一岁,被父母以“能照顾着点弟弟”为由留了一级,两人同年高考,两份中国最好的大学的通知书齐齐送入徐家。
按理说在那个年代,一家出两个大学生已是天大的好事,是要十里八乡摆席放鞭炮庆祝的,县长也得来拜访拜访,可徐家没钱,一个也供不起。
不过只要一家人齐齐整整的,都勤劳肯干不愁挣下钱的嘛。
徐蕾生性要强,生活学习事事要争第一,总也不服输,认为命运绝不是手心的几条死线。
于是第二天姐姐便领着小弟去县城打了两个月工——白天去工厂做工,中午去餐馆洗盘子,晚上回去替报社写文章,周末了回家上山挖野菜逮兔子,累极了却也开心,父母也拼拼凑凑借了些钱,好歹去北京的票钱和学费有了。
哪知离开家的前一天,徐家远在村里爷爷突然病危,指名道姓要孙女徐蕾回去。从小父母亲戚的心都偏到了太平洋,徐蕾一直被教育要让着弟弟、弟弟才是宝、你迟早是个外人种种,从没享受过家人一天偏爱关心的徐蕾突然被指名道姓:
对,就是你,这么多年了我终于良心发现,还是你最好,就想见你最后一面,什么亲孙子都是浮云狗屎。
徐蕾忙往后推了一天去北京,让小弟先走,自己连夜回了村里。
惦念着长久不得的亲情天伦,敏感坚韧的少女忐忑的推开了老旧的柴门,等着她的不是苦尽甘来,而是一袭血红的嫁袍,牢牢锁住了她的一生。
就这样,前途光明大好,或许能挣脱命运的女孩,要永远的困在这片陈腐贫瘠的土地上。
流水般的席面摆了三天三夜,唢呐声不绝于耳,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和欢乐,锅里熬着烩菜的汤,饺子、米糕的香味飘得到处都是,连行乞为生的老光棍都被分得了两碗饭。
原来是徐父徐母心疼小儿子,在女儿累死累活的两个月暑假找了个彩礼最重的姑爷,打算拿这笔彩礼供小儿子读书。
不知道是怎么说服徐蕾的,或许是也根本没想要说服,徐远东被瞒着拿那笔钱过完了尚且安稳快乐的大学生活,姐弟几年后再见,是徐远东回乡,带着女朋友见父母商量结婚。
几年不见,徐远东身上那股土气和窘迫已经完全消失不见,衣服光鲜亮丽,女朋友是个漂亮的北京本地女孩儿,也有了一份体面高薪的工作。
而徐蕾那时候已经生了许原初,丈夫的精神病爆发出来,家里的经济来源也断了,生活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咒骂与贫穷中。
姐弟俩隔着被贴了红喜字的门窗遥遥相望。
老话说人生有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彼时29岁的徐远东自觉靠自己的双手人生圆满,算半个衣锦还乡,他享受着吹捧和或真或假的恭喜,看从前瞧不起他们家、避他们如蛇蝎的亲戚是如何换上一幅阿谀奉承的谄媚嘴脸,他是如何的扬眉吐气,如何的称心如意。
而徐蕾——早已被生计、欺骗磋磨的不成人样,而立之年几乎已形同枯槁,双生子般的姐弟俩已不像是一个年纪的人。
第二天。
许原初订了早晨七点的闹钟,摸索着洗漱完,打开房门去客厅。屋外静悄悄的,舅妈和表哥他们的房门都闭着,许原初安静的去厨房打算倒杯水喝。
饮水机是智能款,有很多按键,许原初不会用,在手机上搜了半天。
她接完水就回房间,给房门留了条小缝,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
屋内一整夜都开着中央空调和新风系统,因此非常凉爽。极目远眺,可以看到红墙黄瓦琉璃顶,清映映的坐落在高楼大厦间,阳光反射到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整个房间明亮通透。
整个房间装饰是法式风格,以浅色为主,辅以浅金色和香槟色,270度全景落地窗阳台还摆着一架钢琴。漂亮的浮雕和罗马柱作为装饰随处可见,每个房间都摆放着插花,充盈着一股淡淡的馨香。
八点钟,客厅渐渐有了说话声,许原初整理下了衣服和头发,推开门和舅舅舅妈打招呼。
刘青知换了一身衣服,稍显正式,正在照镜子,看到许原初还惊奇的看了下手表:“小圆这么早就起啦,我们把你吵醒了吗?”
许原初连忙摇头:“我生物钟习惯了,就醒的比较早。”
徐远东在岛台正榨果汁:“小圆回去再睡个懒觉,开了学可睡不了这么久喽。”
榨汁机是静音的,可以听到一点机械运作的声音,徐远东熟练的倒了几杯果汁,递给许原初:“来,小圆你舅妈最喜欢喝这个,羽衣甘蓝汁——用苹果、梨、羽衣甘蓝和蜂蜜榨的,尝尝。”
“喔。”许原初呆呆的接过去,坐在高脚椅上慢吞吞咬着吸管。
刘青知快步走过去,表情狰狞的捏了几下许原初的脸:“好可爱啊小圆,小圆圆圆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诶?徐知睿还不起。臭小子也不知道带妹妹出去玩一玩,我去叫醒他。”
“不用不用舅妈,我自己就行,让他多睡会吧。”
刘青知已经如一阵龙卷风般卷进了徐知睿卧室,只听一阵乒乒乓乓声,徐知睿顶着鸡窝头眯着眼幽魂般出来了,嘴里大喊着:“我要睡觉!”。
许原初目光下移,看到了可爱的哆啦A梦款短裤,机器猫可爱的朝许原初挥着手。
待看清瞪大眼睛的女孩,徐知睿彻底惊醒了,又如龙卷风般卷回卧室,再出来已经换好了衣服,头发也吹了发型,非常冷酷的一点头:“早。”
“早”
“行了行了,你今天记得带妹妹出去转转,再逛街买点东西,我看小圆是不是缺电脑平板那些,你记得买。”刘青知擦了嘴,对着全身镜涂口红。
“大气妈妈。”徐知睿做了一个拱拳的动作。
刘青知优雅的一摆手:“我去上班了,照顾好妹妹,不然揍你。”
待徐远东刘青知风风火火走了,气氛便倏地冷下来,许原初把玻璃杯洗净重新摆回置物架,回头一看,徐知睿正大爷般翘着二郎腿歪七扭八的倒在沙发上打游戏。
看到许原初扭头,徐知睿很是自然的立起来,端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派头来。
两人气氛颇有些尴尬,许原初计划着要不要说些什么打断。
“那什么——”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许原初摸了摸鼻子:“你先说吧。”
“噢,我带你出去玩吧,顺便逛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