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原初很少吃泡面,细白的手指捏着叉子,热气在眼前腾腾的升起来,眼睛也熏得热热的。她吃得很慢,最后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旁边伸过来卫生纸:“初初姐,你怎么吃得满脸都是呐。”
陈繁雅细致的帮许原初擦了嘴,许原初手指摩挲着尚有余温的泡面桶:“我觉得这本书很好看,送给你吧小雅。”
陈繁雅看纯白色的书皮,一字一顿的读出来:“克、林、索、尔、的、夏、天。”
许原初很爱惜书,给书包了层书皮,上面工工整整写了书名和作者,看了好几遍也跟新的一样,书角和书页没有一点折痕。
陈繁雅嘟起嘴,指着自己露出一个斗鸡眼:“初初姐,你看我像夏天吗?”
许原初笑出声,陈繁雅把书推回去:“我不要,你自己留着看吧。你怎么老这样呀,我对你好是因为喜欢你呀,你千万别有什么负担,要换了那个王刚来,我就把尿滋他嘴里尝尝咸淡。”
看到许原初笑了,陈繁雅煞有介事的说:“嗯,就是这样。”
刘强把许原初手里空了的泡面桶拿走,把垃圾打包好拿去扔了,回来抖抖眉:“是呀,初初姐,你学习成绩那么好又喜欢看书 ,肯定将来有大作为,我和小雅说不定还要靠你呢。”
许原初看着眼前破败的火车站,忽然有点不舍。五榆镇真的很穷,街上几乎没什么高楼大厦,跟电视中繁华富庶的首都像两个时代和两个维度的地方。大家的普通话都夹杂着点不伦不类的乡音,说话粗鄙,混着下流的玩笑。
她讨厌疯癫的父亲和远走高飞的母亲,讨厌她难以为继的生活,连带着讨厌这片永远灰蒙蒙的黄土地,她做梦也想走出去,去书里描写四季如春的远方看看。
少时多坎坷,使得许原初比同龄人要早熟聪慧,许原初看着旁边笑作一团的两人,冲淡了一些繁杂的思绪。
五榆地处偏僻,周围全是山脉,进出都不便。前几年才把整个镇全通了电,近些年发现几座大的露天煤矿,让五榆经济发展上来一点,把老建筑改成火车站和外面开始流通起来,每到冬日,一车车煤炭从这里运出去,留下黑灰色的滚滚浓烟。
冥冥中她忽然有股预感,她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火车凌晨才来,三人吃完饭兴奋的打了好一会牌。少男少女们头一次坐火车和出远门,对一切都无比新奇。
陈繁雅放下手中的牌,仰头打了个哈欠:“十二点半的车,咱们来得也太早了。”
“诶呀,咱们没坐过嘛,先早早来瞅瞅怎么坐。”刘强瘫在塑料椅上,无聊的晃着脚。
许原初也跟着放下牌,回头看了看车站的大屏。
来自五湖四海的路线在此交汇,许多地名许原初在地理课本和天气预报里都见过,将无聊庞杂的大屏心满意足的看了个遍。许原初扭头,发现两人歪七扭八的靠在一起已经睡着了。
大厅里很嘈杂,不知有谁闹哄哄的放着“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小孩们奔跑追逐着,大人们聊着天,时不时有有工作人员拿着水桶拖地。
许原初细致的收好扑克,低下头继续看书。
凌晨。
陈繁雅在站台上小跑着,扯着嗓子喊:“哇塞!你们看,我头一次这么近的看到过火车。”
深绿色的火车缓缓驶来,混杂着巨大的运作声和明亮的探照灯。
站台上的人很多,比许原初想象中还要多,大家一个萝卜一个坑,在自己上车的号码段站好。
刘强也兴奋的不得了,提着行李袋跑起来左顾右盼,许原初克制很多,也不动声色的细细打量着火车。
许原初拿着三人的票跟在后面:“是六号,别跑过了!”轰鸣声盖过了说话声,许原初没有喊,小跑着跟上。
尖锐的一声巨响,火车慢慢停下了,齿轮严丝合缝的扣在一起,在少年们眼中像生龙活虎般的巨兽。
天光黑黢黢的,零散可以看到几颗星,远处的群山可以看到一个囫囵的影。
许原初听说城市的灯火太亮,会有光污染,很难看到如此多的星宿,上车前最后一眼,许原初把目光留给了群山和星辰。
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
风寥寥,月寥寥,此后终一别经年。
许原初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又细致的拿卫生纸擦了遍桌板,靠在窗前看着外面发呆。
过了一会,陈繁雅和刘强找人换了座位坐在许原初旁边。旁边也坐下人来,是个模样清秀俊朗的少年,少年与三人的咋咋呼呼没见过世面不同,旁若无人的做着习题,脊背挺得很直,普通的白T恤被穿得很好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连许原初也不例外,多看了两眼。
“初初姐,你老发呆啥呢?”陈繁雅拿手在许原初面前晃了晃。许原初收回望向窗外出神的目光。
陈繁雅顺着许原初视线看,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偶尔两个零星灯光闪过。
陈繁雅叽叽喳喳的聊起天来,从最近流行的唱片到新款式的衣服和化妆品,说的起劲了还要别人应和,刘强一问三不知,被陈繁雅翻了好几个白眼。
这个年纪的女孩已经有了打扮之心,尤其陈繁雅早早出了社会,脸上打着一层薄粉,拿笔细细勾勒了眉眼,嘴上还有一层薄亮薄亮的唇彩。
只是细细看来,BB霜因为廉价而并不服帖,好些地方没打均匀,透出眼下的青黑和不甚透亮的皮肤,眉毛有几根杂毛横七竖八的突出来,显得有些粗糙。却也因为正是十六七岁的好年纪,把稍稍过重的脂粉味掩盖下来,看起来也有别样的清新艳丽。
陈繁雅仔细盯着许原初的脸:“哇,初初姐你皮肤真好啊,又白又滑,你平时用的什么牌子洗面奶?”
“我不用洗面奶,我用肥皂。”
陈繁雅嘴巴张成了“O”字型:“初初姐你也太糙了,这样会起皮缺水的。”
“这样吧,你先拿我这瓶洗面奶去用,我还有呢。”许原初来不及阻止,陈繁雅便自顾自从座位下掏出包翻找,红绿大小、高矮胖瘦的瓶子摆了一桌子,陈繁雅终于找到:“喏,我妈给我买的,说是韩国进口的呢!”
许原初眯起眼看,瓶身密密麻麻的韩文。
啪一声,陈繁雅大手一挥,拾掇起几件推给许原初:“你是干皮呀,这几件比较适合你,这个是洗脸前用的清洁泥膜、这个是洗面奶、这个是洗完脸擦的水乳。噢对,还有这个,你平时可以敷敷面膜什么的,我在美容院的表姐给我推荐的。”
许原初知道,陈繁雅的表姐也在北京打工,在美容院里工作。
“我也不太会用,小雅,不用给我。”许原初推拒道。
“我表姐她们美容院这些都用不完寄给我的,你不用完这些可就浪费了。更何况,”陈繁雅竖起一根手指“你去大城市读书,要把自己收拾的好看点呀,不然会受欺负的。”
“不过,你也够漂亮了初初姐。”陈繁雅抱着许原初一条手臂摇:“好漂亮呀初初姐~又高又白又瘦,大双眼皮大眼睛,浓眉毛瓜子脸~好想娶你当老婆!”几个人笑作一团。
旁边的青年终于从书中抬起头,声音温润带笑,像是沉在水中的玉璧:“不好意思,可以小点声吗,现在半夜了可能有人会休息。”说完看了眼手腕的腕表。
陈繁雅被帅哥一看,脸都羞红了,丝毫不见平时的彪悍粗犷,忙移开视线小声说:“好的好的。”
许原初不动声色的也看向腕表,那绝不是粗制滥造的便宜货,她过目不忘,在今年县长来给她们颁奖的时候见过同样的品牌标识,少年手上这款看起来更有质感,戴上却没有那股浸润在声色钱财里的油腻感,配上少年劲瘦白皙的手臂很好看。
许原初淡笑着点了点头。
后半夜,车厢彻底安静下来,响起了微小的鼾声。
许原初看了眼陈繁雅睡梦中的脸,拿自己的外套盖在女孩光裸的手臂上,睡不着索性拿出书来看。
旁边的青年闭了着眼眉心微皱,似是觉得坐着不舒服,小幅度的动了动。
许原初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声音变的更轻。
“我们的一切艺术只是补偿,只是对被浪费的生命、活力和爱欲的补偿。这份补偿勉强费力,代价还高出十倍。但其实并非如此——”少年慢慢读道,许原初扭头与少年对上目光。
“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嗯,你喜欢读黑塞?”
许原初摇摇头笑道:“没读过几本。”
“有机会你可以读一些德文版,感觉会更贴近原义。有一些黑塞的书会引用宗教谚语,而翻译往往会直译,读起来会有些生硬。”
似是刚反应过来,少年抱歉的笑了笑:“抱歉,说起这些没完了,没有冒犯到你吧。”
“没有,正好这些我也不太懂。”
许原初摩挲着纸页,“你会说德语吗?”
少年态度敞亮:“懂一点皮毛吧,在德国人面前说估计能让人笑掉大牙,还是中文最顺口了。”
“哦对了,我叫于谦宁。请问怎么称呼?”
“我叫许原初,原来的原,最初的初。”
“很好听,很配你。”于宁手指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你去北京上学吗?”
说完又有点抱歉:“不是有意要听你们说话的。”
男人态度彬彬有礼让人不由生出一股好感,许原初挽了下鬓边的碎发:“没事,你呢,你来五榆是来旅游的吗?”
“好聪明啊,我跟老师来做社会实践,老师有事先走了,我就住在这里玩了几天,这里自然风光挺不错的,食物也挺原生态的。”
“嗯——的确挺健康的。”
“看你年纪还是高中生吧,我在四中读书,有机会你可以找我玩。”
许原初点点头,两人交换了微信又小声交谈起来。
于谦宁见识很广却从不卖弄学识,处事周到却含一点少年人特有的狡黠与天真。于谦宁听到许原初对外国很感兴趣,便讲了很多国外旅行的趣事,逗得许原初笑个不停。
很多地方许原初仅限于在地理课或者历史书上听过,甚至完全陌生,但于谦宁把这些描述的总是很稀松平常,聊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眼睛亮亮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于谦宁在说,许原初在听。
“总之,天大地大真的很好玩。自从我中考完我爸妈就不管我了。”于谦宁无奈的笑了笑,“之后我就一个人出去疯玩,有好几次真的很危险,现在想起来心都怦怦跳。”
看到许原初好奇的眼神,于谦宁好似勉为其难的想了想:“你就这么想听我的糗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