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末的火车站里人头攒同,不知是旧货市场上卖到第几手的空调机制冷效果堪忧,颜色有红有紫,在大厅里倒是颇有气势的一字排开,像小孩嘴里少了两颗大板牙看到黑黢黢的洞,炎热的水汽从大门口焦黄色塑料门帘的缝隙中溜进来。
许原初吃力的把行李箱送上安检带跟着人流过安检门,手扇动着,作聊胜于无的风,空气混着高温和喧闹黏在一起,让人有股火气。
“抬手抬手,转身——”
“乃格兰货,插队你想挨比兜了?”
“老哥,在宽恕我几天吧,我上有老下有小……”
“妈我到车站了,正过安检呢,身份证带了!你都问了我三十二遍了,行了不说了叫我呢。”
“让你在家别喝这么多水,一出门你就要找厕所上!”
“宝宝,我错了,忘记你生理期了,我去换一杯,这杯给我喝行不行。”
保安大爷们奋力扯着嗓子维持秩序,但效果聊胜于无。
许原初囫囵把头发抓起来绑成一团,往旁边躲了躲。她踮起脚看了看眼前“各显神通”的队伍,呼了一口气,只好抬头望天。
老式天花板早在风吹日晒和岁月磋磨中看不清原来的底色,一圈圈黄色的污渍大喇喇的陈列着,像桦树粗糙的眼睛般的树皮一样沉默的注视着人群。
慢吞吞的过了安检门,许原初把行李叠到一起。旁边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小情侣极有可能从文斗变成武斗,话题不知怎的居然从冰奶茶变成了绿帽子,引来许多侧目。
许多人不约而同停下交谈,刚刚还乱成一锅粥的人群自发的以小情侣为圆心,竟然十分团结,整齐划一的围成了一个圈。
许原初很想看八卦,奈何天气太热有心无力,拉着行李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
推搡间,那克莱星顿的枪声,万恶的源头——一杯泛着奇异荧光绿色奶茶,喇着毛边的塑料杯上印着“蜜蜜の茶”,在空中划出一道相当优美的抛物线,直冲许原初袭来。
人群静止了,火车站里终于有那么大概几秒诡异的安静,空气里只余下机械的播报声。
许原初只来得及把行李往旁边一推,脑海中不住祈祷奶茶杯质量好一点。
“哗啦”一声。
塑料杯不负众望的裂开,奶茶混着冰块椰果全洒在了许原初脚上,香精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冲散了一点闷窒感。
许原初停滞了一瞬,咬牙切齿的想原来是薄荷味的,怪不得那么绿。
一小时后,许原初双手盘在身前朝候车室走,女孩手里拿着小超市里买的凉拖和“蜜蜜の茶”亦步亦趋跟着,男孩拿着三个人的行李跟在女孩们身后。
“您坐您坐。”男孩见状,把行李箱一推,殷勤的拿了湿巾纸擦好座位。
见许原初坐下,女孩举起两杯奶茶:“嘿嘿,这里有草莓味和香草味,要哪杯呢?”
许原初略略一低头,女孩马上意会:“草莓,草莓好啊哈哈哈。”把吸管插好送到许原初身前,许原初略微迟疑的看着眼前奇粉无比的小饮料,又瞧了瞧女孩亮晶晶期盼的双眼,终于大发慈悲的喝了几口。
小情侣如蒙大赦。
女孩朝后一靠,囫囵的拿袖子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诶呀,初初姐,刚刚没看到是你在呢,光顾着和刘强吵架了。”
许原初使劲嚼嘴里的椰果也嚼不烂,只好抻着脖子直接咽下去:“怎么又吵架了?我刚听说什么绿帽子的,刘强欺负你?”
许原初说话声音不大,是许原初两个宽的刘强听完额头上又渗出一层汗,原本绞在一起的手奋力挥舞起来,连忙澄清说:
“没有没有,天地可鉴,我哪敢欺负小雅呢。是我朋友,初初姐你也知道啊,王刚他们一伙人,每天都有点情感纠纷。”
许原初皱眉回想着王刚是哪一号人物。
陈繁雅翻个白眼说道:
“就每天在台球厅那伙人,每天赊账,连一碗米线要十来个人分着吃。”
这么说许原初想起来了:“就那个黄头发的瘦猴?”
刘强张了张嘴,又在看见许原初后狂点头:“是是是,初初姐,就是那个——瘦猴。”
许原初听罢,根本不想听镇上精神小伙的感情史,摆了摆手:“我知道了。”
陈繁雅好奇的看着许原初的大包小包:“初初姐去市里面念书啊。”
许原初摇摇头:“不是,去北京念高中了。”
“真的呀!”陈繁雅比许原初本人还激动,蹭的坐起来,使劲拍了拍刘强:“北京,首都诶!初初姐真厉害,是咱们镇上第一个去北京念高中的吧。”
陈繁雅和许原初差不多大,成绩不好,想着与其花那么多钱念书不如早早出来社会打工,小学毕了业就再没进过学校,因此听到这些是由衷的为许原初高兴。
许原初别人不知道,但几年前她邻居家走了狗屎运全家去了北京就再无音讯,那家的小胖子女孩现在想来也大概在北京读高中吧。
刘强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么巧,初初姐,我和小雅也打算去北京打工呢。咱们这地方小,我和小雅想出去闯荡闯荡,听说大城市机会更多呢。”
许原初点点头。
陈繁雅义气的很:“初初姐,你在北京找到住的地方了吗,要不就先和我们去旅店凑合一晚?”
“不用,我——”
陈繁雅以为许原初是没钱住又不好意思开口:“那有啥的,咱俩住一张床就行,我都打听好了,北京有好多什么情旅呢,好几个人住一间,你混进来也发现不了。”
“不对呀小雅,那应该叫青旅吧。”
陈繁雅白了刘强一眼:“我在报纸上看过,就叫情旅。”
“小雅,那叫青年旅馆,青字是没有竖心旁的。情旅,情旅是……”刘强还欲多说,陈繁雅一瞪眼刘强便熄火了,不知想到什么,刘强黑黝黝的脸蛋浮上一层可疑的薄红。
许原初打断道:“真不用小雅,我住我舅舅家就行。”
原本还吵吵嚷嚷的两人停下了,陈繁雅有些欲言又止。
和许原初关系稍近的都知道,许原初她家简直就是个毒窝。
许原初的爷爷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一家老小上精神都有点问题,靠偷鸡摸狗为生,祖上再数一百零八代也都是穷光蛋中的穷光蛋,好悬没有断子绝孙,居然磕磕绊绊不知怎的到这一代基因突变生下了许原初他爸。
许原初老爸长的一表人才,人也聪明,小的时候在家要照顾一大家的精神病,在外靠种地拣柴挖野菜什么都做,朝亲戚借了又借好不容易供上了读书,成了镇里头一批的大学生。
后来却没有通知书,一查才知道是叫副县长家的笨儿子替了名额,随后也跟上家族传统得了失心疯,疯得还极有水平,好歹骗上了许原初妈妈结婚。
在她幼儿园的时候,夫妻俩彻底闹掰,一天能真枪荷弹的打八次架,派出所为此还出动了好几次。
看不下去的热心肠邻居会多做一口饭,给这个流浪猫瘦小的女孩喂一口,就这样懵懵懂懂的许原初竟也平安长大了;到了小学,她父母彻底离婚,推诿扯皮的许原初彻底没人要了,在几个家庭间辗转来去寄人篱下。
大家也从没听过许原初还有什么别的亲戚,想来也不靠谱,否则怎么会现在等她大了才出现。
刘强问:“舅舅?初初姐这靠谱吗?”
陈雅繁轻轻拿手肘捅了一下刘强:“我们也不是这个意思,诶呀,初初姐你小心点总是好的呀,主要是咱们以前也没见过,怎么这么突然呢。”
“见过的。”许原初轻声说。
俩人对视一眼:“噢,见,见过呀。”
许原初没有多说的意思,转了话题。
陈繁雅从包里拿出桶泡面:“初初姐,你晚上吃什么呀,跟我们一起吃泡面呗。”
“对呀初初姐,咱们的车凌晨才到呢。”
许原初摇摇头:“我不饿。”随后掏出本书自顾自的看起来。
五榆镇昼夜温差大,入了夜火车站车次只剩下凌晨的几班,人却不见少,大厅里飘满了食物的香气。
许原初放下书揉了揉眼。陈繁雅和刘强不知聊到什么好玩的事,咯咯笑起来,边吸溜着面,辛辣鲜香的味道飘过来。
许原初低头从书包里拿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个黄黄的馒头,一口一口慢吞吞啃起来,已经冷掉的馒头微微发硬,一口都要嚼很久。
不知何时陈繁雅和刘强吵闹声渐渐停了,陈繁雅拽拽许原初的袖子:“初初姐,你晚上就啃馒头呀。”
许原初咽掉嘴里的食物:“嗯?”
“诶呀,刘强你不知道我想这一口好久了。”陈繁雅挑起一口面,使劲的吹了吹,脸颊肉都鼓起来。“嗯——好好吃。”陈繁雅口齿不清的说道。
刘强也使劲把面的味道往许原初那边吹:“好香!又香又辣!”说完还拿喝了一口汤,烫的直吹气。
许原初看两人夸张的表演觉得好笑,陈繁雅见状抢过许原初手里的馒头:“太辣啦,我吃不了。初初姐我想吃你这个。”
许原初犹豫片刻,小声说:“这个有点硬了……”
“诶呀我才不管,初初姐你不要这么小气。”说完把没吃几口的面不由分说塞到许原初手中,和刘强两人笑嘻嘻的分馒头吃。
许原初手指蜷了蜷。
陈繁雅见状两道秀气的眉蹩在一起:“初初姐你嫌弃我?我吃过你就不吃了吗。”
许原初抿了抿唇摇摇头:“谢谢你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