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没有人打更,可是新月长成了月牙,夜晚不至像前几日那样黑到不见五指。
我被一阵窸窣声吵醒,我记得昊说想陪我一起睡,可醒过来却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说来,我的床铺虽然柔软却也没柔软到这种程度。我身边是成串点燃的蜡烛,那些蜡烛的排布有些熟悉,像是昨晚去过的昊的家。
对,我正是在昊家里,这么柔软的是昊家的沙发。因为时间已晚不方便上山,昊请道长与麦克思睡在他家,顺便照顾乔老师。乔老师还在昏迷,道长正在烛光下仔细地检查他的身体。
他听到响动后放下了听诊器,转过头来看我问:“是谁?”
是问我吗?我虽然应了一声,可道长并没有听到的样子。他小心地向我这边挪了几步,拿蜡烛在我面前照了一番,可就算明明在我眼前也是一副没有看到我的样子。
他好像是觉得什么都没发现,重新走回了乔老师身边。
“道长,是我,是我渊!”
这下道长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声音,拿着蜡烛往这边又虚晃了一阵。看他的眼神好像依然没看到我,不过却说:“原来如此,是你吗?”
就在我想进一步确认道长话语意思的时候,门外传来了麦克思的叫声。
“道长!道长!快替他看看。”
麦克思搀扶着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男人进来。男人的手臂被一块剑状的玻璃给刺穿了,他除了呻吟一下子说不出别的话。
“快扶他躺下。”
他们似乎想把他安排在床边的沙发上,我连忙让出了地方。
道长检查了一番伤口后说:“要马上把手截了。”
“不行!我不能再失去手了!求求你!别截我的手。”他大喊起来。
“你手上的电子神经已经全部停止工作了,肩膀这边正在逐渐变青,应该是身体已经起了排斥反应。如果不尽快把手臂截除,你很快会死的。”道长转头对麦克思说,“准备手术。”
麦克思拿来了手术用具,布阵放好了蜡烛。道长给那人打了麻药,趁着白天他已经顺路从国宾馆拿来了。那人这才停止了喊叫。陈道长先绑住了他的肱二头肌处,然后拿刀切开了他的皮肤。血管切破后很快就炸出了血浆,这手臂和乔老师的不一样,是真真正正的手臂,真的就没别的地方了吗?”
“老陈以前是一名战士。这些植入的纳米电子神经传感器是为了强化他的力量,全靠这些神经,他可以利用肌肉和关节使出好几倍的力气。可现在,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理,这个伤让他整个手臂的人造神经都失去功能了。停工的电子神经一下子成了垃圾,人体本身的免疫反应很快拖垮了他整个身体功能系统。”
道长一边解释,一边拿起锯子锯向了手臂上方发青的那个部位。
一大滩血在手臂落下时溅起来,血滴溅到了我的脸上,带来了无比浓重的腥味。
我吓得大叫一声,这时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昊也躺在我的身边。
“你醒了?都这么晚了?”昊打着哈欠起身,看窗外的太阳判断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刚洗漱完,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就跑进了我的怀里。是毛毛,他应该是那扇锁坏了的窗户里跳进来的。
昊赶紧给他们开门,道长和麦克思已经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了。
“我们得给码头那帮人送点粮食和新鲜蔬菜去。他们很多人看起来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急需吃些新鲜蔬菜补充维他命C。”
给他们运食物的任务,自然是我们来做。农业组每天早上都会把采收的蔬菜平均分配给每个人。道长昨天已让他们给船员们留出一些。
我们推着车赶到码头的时候,码头凡是不进水的空地上都铺满了东西。有食物有衣物,还有很多东西我都叫不出名来。
“真是太感谢了,很多人已经得败血症许久,我正想去找些野菜呢。”阿吉见了连忙说,“能遇见你们真是太幸运了。”
“那可不是,还好你们在丽影靠岸了,要是在别的地方靠岸,人被杀不说,这些东西说不定也早被人偷光了。”麦克思说到。
阿吉先把西红柿分给每个人让他们吃下,又让厨师小廖生火做饭。听他说,经过一夜的进食休息又有几名船员醒了过来,昨天没法下船的船员经过休整也抬下了船。其中卫生员小魏也能下地走路了,这可为照顾伤员帮了大忙。
“这里是船上抢救下来的东西,有些东西晒干还能用。有你们需要的吗?如果你们想要的话我都可以给你们,当作你们送给我们蔬菜的交换也好,当作救我们的回报也好。”
地上还真是有数不尽的宝物,不过这些宝物也像是古代宝船里本身带来的一样,最吸引人的不用说便是反射着阳光的精美陶瓷餐具。
陶瓷本就是易碎品,我们很多餐具被打碎后虽然有罗大婶的陶器做补充,但再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青花瓷。
就在昊打算开始搬运瓷器的时候,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跑了过来。这人昨晚没见过,应该就是刚刚提到的小魏了。
“金泰又腹泻了,他状况很不好,好像要死了。”
腹泻,发烧,是疟疾吗?道长担心的传染病出现了吗?
“不,应该是急性肠坏死。”昊做了一番检查后说,这之前小魏已经将他隔离在木材仓库的角落。
“你确定吗?这可怎么看?也没有接受纳米芯片的机器,也没有CT没有造影。”
面对阿吉,道长却坚定地说:“我相信他的诊断。”
“可这下……该怎么办?”原来小魏虽然是卫生员,可大灾难前他只是个护理学的志愿生,并不是专业的医生。
“要尽快手术,将坏死的部分割除。”
“手……手术?”
相比小魏的慌张,阿吉到是镇定地说:“这岛上有会手术的人吧?”
道长明白他的意思,他说:“如果丽影的居民都明白这道理,但你们从岛外来的。我还是不得不说一句,不说手术的风险,就算手术成功了我们也没有足够的抗生素,很可能因为术后感染死去。”
“抗生素?我有一些,如果你救好他的话我还可以再送你一些。”
“你有抗生素?”要知道这是让我们最头疼的问题。
“当然,医学化工长期停摆下,抗生素成为了人的重生符一样的存在,我一个冒险家怎么会不藏这种级别的宝贝?”
阿吉连忙指挥小魏去船上拿抗生素,让我们惊讶的是不仅有不少药品,还有完整的手术用具,全新的手术口罩和防护服。
“ 医疗用品现在在陆地也是紧俏货,我本还打算在沿途的海岛上卖个好价钱。”
水手彭彭原本就被隔离在仓库的向阳处里,打了麻药不久后就睡去了。阿吉坚持要求小魏留在手术现场。他说小魏需要学习怎么做手术,这样他才好成为一个真正的卫生员。
“他们到底几岁了?”阿吉为了不打扰他们,用很小的声音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昊跟我同岁,看起来二十?三十?说实话我连自己几岁都不记得了。”
“那也不至于这么年轻,按照大灾难前的科技你们这长相完全可能已经四五十岁了。”阿吉说。“看这手术的手法,也可能更早。”
“手术的手法?”
“纳米医学和AI普及后需要人工手术几乎就没有,大多数都是AI通过微创完成。别小看这只是小手术,能做这种纯人工手术的至少需要追溯到二三十年代。再加上这熟练度,没有上百台手术的经验不可能有人敢在这种情况下动手的。要知道无影灯,检测仪,电子显微镜在上世纪就已经普及了,我们现在连这样的设备都没有。”
说实话,前两天我也有这样的疑问。救乔老师的时候我只在旁面围观,都因为烛光的阴影而无法看清他手下的动作,昊却竟然可以成功完成手术。
“对了,你不是说认识我吗?有没有我的一些资料或是故事经历之类的?”
“可惜的是,我算半个文学爱好者,但我向来以作品识人。作者的资料八卦什么的我毫无兴趣。”
我们俩低声交流的时候,昊已经缝合好彭彭的伤口。
“让小魏特别关注下他血压和体温,现在我们只能通过没几个指标检测他的健康情况。”
听昊这么说,阿吉长吁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们的人终于不会有人再离开了。一个多月之前,我们在经过马绍尔群岛的时候遇到了风暴。风浪打散了我们的船队,巨浪打到我们的甲板上,卷走了不少船员。和风暴好一番搏斗后,我们在海上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的就只有一些小礁石,没有食物连淡水都没有。本就所剩不多的同伴,精疲力尽也没能找到出路。同伴一个接一个在我们身边死去,到后来连火葬的柴火都不够,我们只能将他们的尸体沉入海底。送走他们的时候,每个人肯定都想着下一个一定是自己吧。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等死,那种等待实在太可怕了。”
阿吉对着太阳说着这番话,明明轻松的语气,但语意却很沉重。
“酒还在!我酿的酒还在!”小廖从船上兴奋地捧着一个陶缸大叫起来!
这艘大船是郑和宝船的复制品,自然也采用了分舱结构。这设计使得阿吉他们在风浪中不至于沉船,也保住了船舱里的很多货物。刚刚整理时,存放粮食的仓库进了水,不过破口不大,成包的粮食虽然泡了水但没有被浪冲走。用虹吸法抽了一天的水,这会儿竟找到了几个酒桶。
“不会进海水了吧?”
“不会的不会的,连气都跑不进,海水怎么跑得进去。”小廖说着把碗分给我们,转开了缸的盖子给我们倒酒。
这就是酒吗?印象中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不过只限于文字的概念。怎么都想不出该怎么形容这股醇香的气味,光闻就足够让人沉醉了。
“没关系没关系,这是小廖酿的米酒,度数不高的,没喝过酒的也不会醉的。”
不仅阿吉这么说,昊也露出了同意我一试的眼神。我这才犹豫着喝了一口,好甜,又有点辣口,不过这刺激正好,让人为之一震又不至于无法接受。那醇香一直缭绕在我的身边,头有些晕了起来,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有人在船上找到了古琴,乘兴在甲板上演奏了起来。那歌声悠扬,传到了码头这边。在酒中品这词,让人又觉得悲伤,又觉得幸运。
天色伴随着歌声暗了下来。有人在码头上燃起了篝火。那火花比太阳还要耀眼,还要温暖。歌声变成了欢快的曲子,有人围绕着他随性舞蹈起来,又有人加入了其中。
等等,火焰之中是什么?
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说不清那眼神之中想要表达什么。愤怒,惊恐,对见到你的期待以及对你一直努力保持的憎恨。亦或者这些都有。你不得不去对视这双眼睛,无论是出于怜悯还是反省。以至于可以不用在意他从火焰中走出来时浑身焦烂的皮肤以及向你打来的拳头。
“渊!渊!醒醒!”
我回过神来,酒气已经解了一些,可那篝火却烧得更旺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昊说。
阿吉笑着说:“太可惜了。不过小廖酿的酒有很多,等过几日我们证明了我们没有传染病后,我们办个酒会请城里的大家都来吧。”
道长谢过了他的好意,然后在麦克思的搀扶下走上了回城的路。
“道长今天还住昊家里吗?”麦克思问。
“今晚还住一晚,如果明天情况好的话,我带他们回国宾馆修养。”
他们指的是在昊家暂住的伤者。于是我问:“对了,老陈还好吗?”
麦克思和道长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我,然后问:“你怎么知道老陈受伤了?”
对了,那好像只是一场梦罢了,不过,这眼神又证明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相比麦克思,道长到是马上恢复了从容。他说:“不过,还请你们俩先保密此事。”
“怎么了吗?”
“据老陈的描述,他也遭到了一个身材高大全身长毛的怪物攻击。这一点和你曾经说的攻击乔老师的人很像,而且他自称肯定那是一个直立行走的人,而不是野兽。”道长说,“在抓到他之前,还是先不让城里的大家知道的好。生产才刚恢复,大家的神经都还紧绷着,一旦恐慌在人之间蔓延,会带来很多事甚至是**的。”
“可是如果不告诉大家,让大家有所提防的话。那个怪物伤害到更多的人怎么办?”
“有那么几个强壮的人在我们这个社区刚开始重建的时候担任守卫者的角色的。我会重新纠集起他们担任保安队,抓捕这个怪物的。”
“你确定吗?”篝火快要熄灭了,只剩下碳化的木头在发着金光。阿吉一手拿着酒壶问到。
“确定,身材高大全身长毛的直立行走的人。道长是那么对那小伙子说的。而且这样的怪物,前两天才出现在古城里。”小廖说,“这样的人,除了老高还会有谁?”
阿吉先是惊呆了一阵,然后嘴角抽搐,再然后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他们果然没死!就像岛民说的那样,他们肯定在岛上的其他码头靠岸了!他们还活着!”
相比阿吉的兴奋,小廖镇定多了。他说:“可是老高在大陆就是激进主义者。他是坚决反对改造人的激进派,杀死了无数个改造人了。照他们的说法,如果那个人是老高,老高在他们城里已经攻击了两个人了。”
“那我们更要快些找到他了。”
“不是!是我们要尽快想好立场。如果我们承认老高是我们的一员,我们马上会变成岛民的敌人。赶我们走是最好的结果,很可能会找我们报仇。”
阿吉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的眼神迷离了一会儿,猛灌了几口酒后才恢复了焦点。他抬起头来看小廖,久久不得一语,又转过头看我。
那对视把我从梦中惊醒,原来是梦,我长长地吁了口气。
“怎么了?”被我吵醒的昊问。
“没什么,做梦了。”
“离天亮还早,再睡会吧。”说着他抱住了我。多亏了他的怀抱,我才可以安心地重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