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气缭绕,在黑暗和寂静中更能刺激人的感官。
余三娘攥着的衣摆被汗浸透,嘴唇颤抖得厉害,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坐在床边的姑娘眼神制止。
太静了,静得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呼吸声,好像母亲和织家女都非活人一般。
织吾拉了拉宽大的袖摆,将手掌放在葛邱氏的手心里,就以这样一个动作维持了一炷香。
葛邱氏的梦罩着一层雾,看什么都隐隐绰绰的。
入了梦之后,织吾依着手心伸出的红线走了许久,知道前方出现葛邱氏的身影。
只不过,是更为年轻的葛邱氏。
葛邱氏俯身之际,露出被遮住的一名成年男子,手中牵着一束着双髻的幼儿,三人有说有笑。
忽然间,浓雾更甚,很直接的将三人身影遮住。
眼看着就要失了线索,织吾忙提脚跟上,却被一股里拉住,无法往前。
她焦急不耐转头,惊诧地看见葛邱氏好端端的站在她身后,佝偻着身子,茶烟鬓丝,满脸愁容。
葛邱氏似是无法开口,朝她拼命摇头,甚至想伸手拉她往回走。
她清楚看见,葛邱氏双眸有些涣散,眼角沁着血泪。
看来,不久于世了。
突地,余三娘看见母亲手指蜷缩,握紧了织吾的手。
惊呼一声,“阿娘!”
吓得织吾猛地一缩。
她跪扑在床榻边,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看着母亲的面容较之前更是姣好了,说是三十岁左右也不为过。
转眼再看戴着兜帽的少女,却是与之截然相反。
兜帽之下,散落下几缕发丝,银丝白颊,显得少女更是疲惫沧桑。
织吾轻咳数声,用力将自己的手从葛邱氏手中抽出,白皙的手掌上能看到几根泛红的指印。
解梦一事,她许久未做了,打她开始进阁楼之后,这一类事都是由族中其他姐姐完成,她只需要负责织梦便可。
如今做来,竟是如此费力,仅一个解梦便让她浑身酸软无力,到不知是自己近日耗费过度还是手法生疏。
“抱歉,抱歉,姑娘,我......我太激动了,我阿娘她可是好了?”她手指颤颤巍巍指着自己的母亲。
“还未。她被困在梦魇里了,所经之事无人知晓,我需要先替她解梦,知其源方得其法。”
她说话有气无力,声音轻软,听在余三娘耳里很是舒服,抚平了她的担忧和急躁。
还未待余三娘作何反应,织吾猛地站起身,四处张望,未见异常。
可耳边的银铃声,不会有假。
“三娘,你”
看着余三娘一脸茫然,便知这银铃声只有她一人听见了。
莲花铃!是她的莲花铃回来了!
“姑娘在找什么?”
“没什么。你娘亲快醒了,但醒来时间应是短暂”
说话间,她朝着门外走去,“等她醒来,你唤我。”
寻人之心焦急,未待余三娘给出答复,她便匆忙出了房间。
这大氅太长,少不得拖坠,她干脆将下摆完全搂起挂在臂弯,跑动之间,兜帽滑落。
恰巧遇到刚要上楼的小二。
她并未管呆愣在一旁的小二,侧过身子从他身旁跑过,轻道了声:“抱歉。”
在伯都未找到的银铃,她只当被十二津那位杀手趁机偷走。如今银铃再响,便猜测那位也附近。
可找了一圈,并没有见到来人。
小二看她的模样,显然是在搜查什么,心里黄振得紧,手里的帕子都快要把桌子擦除火星子了。一不留神,动作大了些,带动桌子随之作响。
织吾挑开门帘,从风雪里走来,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她脸色白还是身后的雪更白。
大厅里,除了小二并无他人,四周的炉子也没有先前热乎。
“小二,今日可有他人入住?大概这么高,常冷着一张脸。”
她将手朝头顶上方比划着夷则的身高。
小二不住的吞咽着口水,只觉嗓子眼都在颤抖。
“没,没有。今日就姑娘,一人。”
眼见的神色灰暗下去,顿时才反应过来兜帽滑落的事,慌忙着拉起复将自己的白发完全遮起。
想起刚才楼梯间小二的神情,她垂下眸子,薄唇紧咬,片刻后轻声道:“抱歉,吓到你了。”
小二听着这姑娘温柔的声调,加上她有礼有节的态度,很难将她与令人胆颤的十二津联系在一起,赧然挠了挠头,“无碍。”
其实,也的确没吓到,只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谁能想到年纪轻轻的姑娘,有着一张柔和动人的容貌,却顶着一头白发呢。
“那麻烦给我上一壶茶。”
织吾坐在窗边那桌,推开微阖的窗,心思飘得很远。
*
破晓跟着夷则出了十二津,期间二人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番出行,受了主上的令,也受了自己的令。
以往,她纵使再思念也能忍住,但这次却鬼使神差主动迈出了一步。
不仅给他做了剑穗,还主动提出要跟着他。
想起当夷则听到她请求时的眼神,是审判,是质疑,是很多不好的情绪,却没有信任和暖意。
风沙很大,打得脸生疼。
夷则夹紧马肚,只盼能更快一些赶到蜀道。
行至溪流镇时,夷则想起当初的茶棚里那些人说的“讣告”。
思忖片刻,又回到那个茶棚。
破晓跟在他身后,朝店家点了一壶茶,两碗素面。
夷则大人不吃荤腥。
从她上了阳峰那天起,她也没有再食过一次荤腥,她道这是仆随主行。
但到底是什么原因,众人皆知,只是没人点破罢了。
“大人,我们此行是先去寻太簇大人,还是先去寻林钟大人?”
夷则不见波澜的眸子顿时淬了寒意,不做声响看向她。
仅这一眼,便知犯了忌。
“奴僭越了,请大人责罚。”
夷则指腹在莲花铃上摩擦,反复顺着那稚嫩的纹路圈画。
不做言语的模样,让破晓有些绝望。
片刻后,听到他说:“你跟了我几年了?”
“七年又三月。”
“那你说,我是先去寻太簇,还是先去寻林钟?”
破晓一怔,都是找死的回答,她怎么敢回。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下手会有多狠了。
“奴怎敢替大人作主,此番出行,只是为了照顾好大人的起居康健罢了。”
她尽力按下自己心里的恐慌,面上依旧不进不退。
夷则只觉得无趣,快速吃完那碗素面。
今日的茶棚里,聊得那些内容也不是他感兴趣的。
多留无益。
瞥见破晓手掌的红肿,转眼看看她的缰绳。
正欲开口说话,突然腰间银铃大响,如同他离开伯都那日。
神色大变,立即翻身上马,朝着南边去了。
破晓甚至来不及付钱,随手丢了一吊钱在桌上,生怕一不留神就跟丢了。
看来是去蜀道了。
只是夷则大人的神情,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怎么也回想不起,那间狭小的茶棚有什么异常会引起夷则大人这般急切。
还未到蜀道,便下了雪,密密麻麻的,让人快要看不清前路。
夷则脚步未停,甚至有着加快的趋势。
破晓有些吃不消一连数日、不眠不休的奔波。她嘴唇干的翘起了皮,口渴得紧,但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停下来。
咬咬牙,不管不顾跟着夷则一头扎进了皑皑白雪中。
银铃挂在夷则腰间,一直在响,声音时大时小,让他没来由的心慌。
只想赶紧去伯都,看看那个织家女是不是又在作死!
眼见着窗外的雪愈发稠密,手中的茶盏也早已冷透。
小二缩在门柱边咋舌,十二津的人果然不正常,外面这么冷,这姑娘还将窗户开的这么大,还就着冷茶喝得津津有味。
“咚咚咚”
余三娘跑着下楼,气喘吁吁找到织吾。
“醒了?”
“是的,醒了。您随我去看看?”
织吾放下手中的茶盏,拢紧兜帽才起身,动作慢悠悠的,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大家气派。
葛邱氏靠着床柱,看见进来的姑娘时,一怔。
“我见过你。”
余三娘有些不好意思,紧忙上前解释:“阿娘,这是我请来的织......”
她转过头去看织吾,一时不知该怎么介绍。
“我是谁不重要。你的确见过我,在你梦里。”
织吾掏出袖中的火折子,取出随身的木莲花灯点燃。
悠然淡雅的香味,安抚着这对母女。
葛邱氏面容年轻,可声音却与她真实年龄相符。
低柔的音调,让她想起远在通州的外祖母,音调虽不同,但外祖母说话也这般低柔缓慢。
清明那日,葛邱氏带着余三娘去坟园里扫墓。
墓里埋着亡夫和幼子。
每每至此,她少不得要悲恸一番。
今年有些不同,坟头长出了罂粟花。
“姑娘可知,这罂粟花并不吉利,阴气太重。我只想亡夫与幼子能安息。”
所以,她咒骂着去拔出了那些罂粟。
可谁知,就是这一拔,竟让自己陷入了深渊。
自此,她开始被困梦中,一步一步往自己曾经走去,重新历经了自己苦难且薄凉的一生。
更甚的是,梦里有两个她。一个老态龙钟的她,日渐萎缩,另一个绿鬓朱颜的她,日渐年轻。
她走不到年轻的她身边,却能看到她所行之事。
那是她,也不是。
因为她感受得到自己的生命在流向对方。
“所以,你当时拉住我,不让我靠近。”
“是。那女子靠近不得。”
葛邱氏醒来没多长时间,眼皮便开始沉重,浅浅喝了几口水便又睡去了。
余三娘手足无措,眼中噙着泪。
这可如何是好?
她不住的朝织吾看去,忧心忡忡。
眼下这般情景,织吾也拿不准。
罂粟花有致幻之效,可却没听闻会留人于梦中,取人命力啊。
愁眉不展之际,莲花铃声再起。
倏地,她想起阁楼里的旧书曾写过这样一个类似的故事。
织家先祖为救人,曾于梦中以命渡命。
难道,这是织家何人手笔?
铃声持续,且愈发声响。
余三娘踌躇着是否该去问她,可看她陷入了沉思又不敢打搅。
但娘亲的脉搏很是微弱了。
念及生恩养恩,那么些年所有人都对她嫌弃厌恶,唯独娘亲待她依旧,仿若她从未出嫁过,从未出丑过。
“姑娘,眼下该怎么办?”
她睁开眼,看向床榻上的人,思忖片刻后,道:“今日我气力不够了,后日再造梦解惑。这两日,这盏莲花灯不能断。”
心里有了打算,既然葛邱氏说了她见到“她”在回顾过往,那么她便再次入梦,将那些罂粟和……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处理了便是。
脑中千丝万缕,纷繁错杂。
葛邱氏家居西南,只是普通农妇,怎么会和织家有关?
若于织家无关,又是有什么原因值得人大费周章设这个局,害八旬老人?
头隐隐作痛,即便耳边铃声伴着马蹄声震耳欲聋,她也累得不想抬眼看。
“大人,今日可是宿在此处?”
破晓嗓子有着撕裂的疼,内心隐隐期待着夷则大人能有一时半刻的常人之心。
可惜,他没有。
“你可在此休息。”
破晓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随他进了客栈。
经过门口的破旧门牌时,她看了眼客栈名。
七里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