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将七里客栈衬得模糊。
两层小楼的客栈,四角支起了炉子,暖意融融,倒是一家会做生意的。
只不过......看上去生意不怎么好。
大厅里除了掌柜的,就只有小二了,两人还都昏昏欲睡的打着盹。
门帘被掀起,一股寒风直直吹向正对着门的小二,他猛地一激灵,瞌睡完全消散。
小二见到余三娘,正要开口咒骂,却在看见她身后的织吾时停住了嘴。
余三娘身后那人浑身透着非同一般的气息,罩着质地上乘的黑缎大氅,过分大的兜帽遮得看不见她的面容,只能从身形辨得出是女子。兜帽两侧的金坠子,很眼熟,但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
以他不多也不少的经验来看,这应该不是一个如余三娘身份一般的人。
但一想起三娘定的那间屋,他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再不回来,我就要清理你的房间了!”
随即,他感觉到黑色兜帽下传过来的眼神,打了个寒颤。
葛邱氏果然如余三娘形容那样,面容年轻,却浑身恶臭。
织吾皱着鼻子思索,听见余三娘说:“姑娘要不去大厅休息会儿,容我先给母亲清洗一番?”
甚好。
织吾坐在了窗边的位置,双手窝在茶盏上取暖,一直侧着头去看窗外的雪,不时还伸出手在窗台的雪上写写画画。
小二看见这一幕,顿时想起,那个金坠子在何时见过了。就是苍舒氏嫡女来那天,坐在窗边的黑衣男子腰间也镶着一模一样的金坠子!
“十二津!”他眼中的惊慌藏都藏不住,踉跄着朝掌柜的走去。
掌柜的听他说完之后,腿一软靠着小二才堪堪站住,忙低下头不敢朝窗边女子看去。上一次的事件还历历在目,好不容易苍舒氏出面才处理完,怎么转头又来了个煞神啊!这可如何是好?
“掌柜的,莫不是上次那位......”
真是欲哭无泪,他怕是需要去寺庙里拜拜,跟着三合大师吃斋念佛一段时日消消灾了!
“姑娘!”余三娘大着声音从二楼探出头。
织吾皱眉,没有其余动作。
余三娘顿时想起,出发前织吾交代过不允许透露任何她的信息。
她猛地捂住嘴,带着歉意局促不安。
小二见到黑衣女子跟着余三娘进了房间,紧张兮兮地说:“不会吧,不会吧,掌柜的我们要不要报官啊!”
“不要命啦!十二津的人,报官起什么作用!”
不一会儿,掌柜的抬眼,只见那间房按熄了灯,顿时客栈外刮起了一阵大风,开着的门窗被风一吹,猛地关上,震得他手边算盘珠子撞击作响。
织吾关门之际,低眸看了眼大厅的人,如果没有听错,那小二刚刚说的是“十二津”。
而彼时,他们口中脑中的人物——夷则却是心神不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门内的人都被派出去了,就连刚回来的南吕也是,唯独他没有。主上也没有再召见他。
银铃自己回到他手里一事,也超出了他认知范围。而且不论他怎么摇动,银铃就是不响。他认定了银铃和李见寒有关,尝试着呼叫他,可也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甚至,用了曾经嘲笑过的法子。那日,他让侍女取来香烛,点燃香烛,压低了声音:“李见寒,陇西李见寒,你不想见织吾吗?”
“公子,您在唤谁?”侍女破晓听见他在屋内的说话声,也听清了他口中的两个人名,嘴角上翘,面容无害的出声问他。
夷则拉开门,低眸睨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破晓跟在他身后,低眉顺目,噙着笑道:“公子,奴听闻林钟大人去蜀道了。”
她悄悄抬眼,却没有如预料般见到男子无所谓的把玩着手中银铃,那个他从蜀道带回来的银铃。
她是主上从窟里选出来服侍夷则的,转眼七年了,见证了这个年轻的杀手从默默无闻到威名远扬,心里对他是仰慕,是爱恋,还是惧怕,她自己也说不准确。
“你想跟着林钟去。”
闻言,她立即跪在地上,惶恐道:“岂会?破晓生是夷则大人的人,死是夷则大人的鬼。大人莫开奴的玩笑。”
“哦?是吗?”夷则手指白皙纤长,透着寒凉挑起她的下巴。
她距离夷则的脸仅一指,看着这张俊逸的脸和墨黑的眸子,难逃沉沦。
“是。若有违,再回血窟,曝尸荒野。”
夷则轻哼一声,行至窗边,看着远处的高挂于空的弦月。
脑海中反复回嚼着那句“林钟大人去蜀道了”。
莫不是那些时日他还是不慎暴露了织吾的存在?眼下银铃没有动静,织吾应该是无碍。
还是要找个机会出去。
结果,还未等他自己寻得出去的借口,机会便送上门了。
梅涧目光贪婪的看着台阶下的人,不男不女的声音略带沙哑:“夷则,老七在外有妻女了。”他的笑声经四壁回传,震得人耳朵疼。
随即,他猛地将手边的琉璃盏砸到墙上,碎片四散,杯底咕噜咕噜滚到了跪在夷则身后的破晓手边。
她按在地上的手轻微颤抖,摩擦到琉璃盏的碎片,破口处沁出血珠。
夷则顿时皱起眉头,眼珠微微朝侧后方望去,咬咬牙深吸一口气,“主上,此事暂未定论,鸿雁传来的信也不见得全对,请允我去查探清楚,定给主上一个满意答复。”
梅涧侧抬着头,手指抵着头,笑得邪气满满,眼眸中暗光流动,探不清他在想什么。
西南角的水滴,在此刻异常的响,仿佛滴下来的每一滴水都烫在了人心里。
“噢?是吗?那你去吧,我看看你带回来一个什么样的满意答复。”
直到两人退出大殿,梅涧才收起了笑,他眼角微敛,额上的黑纹愈发明显,再往前一步便要钻到眼睛里去。
水幕后显出一人,身姿摇曳,姣好的身姿在纱裙下欲隐欲现。她抬手捂嘴轻笑,扭着腰一步步走上台阶,像一条蛇一般攀在梅涧腿上。
“大人,不如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梅涧手指绕着她的一缕发,“好,赌什么?”
女子直起身,望向高座上的梅涧,她眼里映出他冷峻白皙却又因黑纹攀生显得恐怖的脸,眼波流转间,她将手抚向他的脸庞,腕间露出半朵红莲。
“我们赌他会不会杀了太簇的妻女。”
“你必输,夷则这人,没有心,更没有情。”
女子话音妖娆,吐息之间带着芳香。
“那不是更好,若我输了我便替大人去一趟浮屠塔,但......若是大人输了,可否替小女子”顿了顿,她眼角挑起,侧首看向梅涧,“杀一人呀?”
梅涧定定看着她,女子额间挂着一块血玉,她从不允许人碰,更不会在人前拿下它,即便再亲密也不会。
原本无聊的赌约,在她说出浮屠塔那一刻,突然显现出一丝趣味。
他有心结在浮屠塔,不杀那人他此生难了,可多年来却从未成功闯入,那地方名如其实的牢固。
“好。”
至于她想要杀谁,他是一点儿也不关心。
今夜的月分外的圆。
夷则坐在涯边,身旁放着两小壶酒,他伸手捞起一壶刚放到嘴边,忽然就想起那夜织吾喝酒的模样。
他噙着笑吁出一口气,故作老态的小姑娘啊,再次见面还要求死的话,他就将她灌醉,就像那晚一样,乖巧睡着就好。
反正杀她,是不可能的。这双手已经沾太多的血了,他心底里不愿那个清透的织家女死在自己手上。
念头刚起,夷则便怔住,自己怎会有这般可笑的想法,她的死活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风雪之间的虚幻地,都不见得能再见到,更何况那个神秘莫测的小姑娘。
想至此,有些自嘲的抬起酒壶,一口接一口。
夷则酒量很好,可今晚就着月色,竟有些醉意。
破晓站在涯边不远处,看着他的身影。
明明和往常一样,可她愈发确定大人有些变了,紧了紧手里盒子,她朝涯边走去。
“今日月圆,大人独自在此喝酒,怕是孤寂。”
夷则仰着头,清冷月光打在他脸上,让破晓能够看清他每一根睫毛,以及深至眼底的寒意。
“何事?”
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将她唤回神,她身躯微动,很快便摆回往常的姿态,微笑着将手里的锦盒放到夷则手边。
“大人的剑穗多年未换,已经很旧了,奴前些时日为大人重新做了一个,大人看看可还配得上青染?”
她很会说话,知道夷则不喜欢她,准确说不喜欢任何人,所以她临时换了原本想问的“可还喜欢”。
可依旧没出她预料,夷则拒绝了。
他动都没动,轻飘飘说了句:“不必,我依赖旧物。”
话音一落,破晓僵在他身后,进退不得,就连最习惯最熟悉的笑都有些挂不住,嘴唇张了又合,终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
夜更深了,对山点起了阴灯。
灯亮起那一刻,夷则眼皮轻抬,低眸看着对面那个大白灯孔上的红蜡烛,脸上的神情冷了下来。
“谁回来了?”
破晓顺着看过去,思忖片刻后回到:“是南吕大人。”
夷则闻言起身,向山腰走去。
十二津做的是生死买卖,组织内杀手无数,但在榜的仅十二人,多年以来,榜单上的人更迭,但十二津的纪律却是铁打不动。
这个榜,是十二津自己的榜,同时也是浮生阁给出的榜,十二人以阴阳分之,六六一组,阳榜居前位,功法胜一筹所接任务也有所区别,更难也更险。
南吕位十一,属阴。
破晓跟在夷则身后,接过阴门侍从递过来的灯笼,轻声道:“刚下位来报,南吕大人似是跟林钟大人生了矛盾,负伤回来的。”
她抬眼看向前面的男子,没有丝毫变化,这倒也是了,她从来没有摸清楚夷则大人到底在意的是什么。
曾经,她以为是命,所以夷则会拼尽全力的从窟里出来还爬到了首位,可偶然跟他去过外面一次,她便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夷则,并不惜命。
后来,她以为是在乎情,至少是和南吕的兄弟之情,可很快便笑话自己愚蠢。
十二津的人,何来的情?顶多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知。
南吕的确受了伤,不重但疼。
夷则刚进门便听见他对着医官的骂骂咧咧,如往常一般。
“夷则,你不要再去......”
话还没有说完,看见他身后的女子,南吕立即转了口中的话:“烟花阁了。”
夷则搭上他的脉,并未回他。
待破晓跟着医官去取药之际,方开口:“怎么回事?”
“林钟去蜀道了,我去岭南谢家办完事回来路上遇到了他。”
他抬眸看向夷则,神色担忧,“你是不是......在蜀道漏了什么事?”
夷则挑眉,倏而嘴角轻挑,“未曾,即便真漏了什么,也是他能查到的?”
“不是,你,你不能小看林钟。他是狗!狗鼻子灵着呢!我跟了他三天,见他一直在剑门关那一片搜什么东西,后来被他发现了。”
他狠狠锤了一下床榻,“狗东西给了我一刀,让我提醒你要藏就藏好了。”
南吕还在咒骂着林钟,却没有发现身边人寒意更甚。
“十一哥,你好好休息,我要出趟远门。”
话音刚落,人已至远,只能看到举着白灯笼的姑娘急忙折转,快速跟上的身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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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露从今夜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