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夏子信趁着月色慢步走在宁音寺的后院,宁音寺并不小,到处都有禅房,到了夜里更显幽静。
他一时回想今日在点将台上的澎湃波澜,一时又不知林清秋现在可好,一时又思索着明日去关山竹林,如何向慕景白挑明一切,心中千头万绪,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处偏僻的禅院前。
此处禅院与别处不同,此处并未与其他的禅院相连,像是单独建起来,给什么人住的。更奇怪的是,此处隐于重重树林之后,若不仔细寻找,还瞧不见这里有一间禅院。
夏子信见禅房内亮着灯火,屋内也隐约传来低语之声,心道,难不成这里是寺中高僧或贵客所在?可今日在这宁音寺中,除了自己以外,还能有什么贵客?不然,该不会是太后或付姚的人追到了这里来,想要密谋对他不利?
想着,他遂放轻脚步,贴近窗边,透过窗户缝隙,欲探内中究竟。
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竟不觉惊住。只见屋中对坐着两人,乃是一僧一俗,僧人眉目慈祥,六十年纪,似是寺中长老;而另一人,风尘仆仆,四十左右年纪,长须玉面,锦衣长袍,竟是静安侯林槐!
夏子信心头一紧,林侯爷不是去了静州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难道,他回来了?
正想着,也不知二人刚才说了什么,就见林槐站起身来,向那老僧合十行礼,道:“多谢了凡大师。”
老僧也起身道:“侯爷既来,便去看看她吧。阿弥陀佛。”
“多谢大师。”林槐说罢,开门走了出去。
夏子信忙躲进暗处。这老僧到底让林侯爷去看谁,难道是林侯爷背着夫人,在这里藏了一个妻妾?
可为什么要放在寺庙里呢?见林槐出门之后,自往后殿方向走,不知要去何处,便也起了好奇之心,偷偷跟了上去。
夜色中,月影蒙蒙。林槐进到后殿,与门口的和尚行了一个礼,转身走向西边偏室。
夏子信不走后殿,而是小心绕至偏室侧窗,见林槐推门进去,伸头贴近窗边,用手指沾了口水,往窗纸上戳出一个洞,悄悄窥视。
只见这间偏室的陈设十分简单,室中没有什么妻妾,也不见什么美人,只有一张供桌和一张坐榻,供桌上点着数十根蜡烛,蜡烛有长有短,正一根根摇曳着、发出柔和的烛光。
夏子信瞪大眼睛仔细看去,只见那烛光之后,竖立着一个牌位,牌位上竟赫然写着——“爱女林清秋之灵位”!
林清秋之灵位?
夏子信大惊,这是什么意思?林清秋不是还活着吗,怎么会有她的灵位?
不对,其中肯定有哪里不对,莫非看错了?
夏子信又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果然,清清楚楚就是写着林清秋的灵位!正在他惊讶之际,忽听林槐缓缓叹了一口气,向那灵位双手合十,声音哽咽道:“清秋,爹来看你了。好孩子,对不起,爹把你留在了这里,你一定很孤单吧。爹来看你了,爹来看你了。”
说罢,他禁不住抬袖拭泪。
夏子信见此情景,瞬间如同晴天霹雳,这牌位上之人竟然真的是林清秋。
可是这怎么可能,若说林清秋已经离世,现在在凤凰湖的人,又是谁?
这时,便见林槐取香点燃,插在香炉上,颤声道:“清儿,爹的好女儿啊,可怜你小小年纪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活着的时候,没有几天安生日子,死了也只能留在这里,是爹爹对不起你。你放心,你娘现在很好,自从那个孩子替了你,她就好了起来,唉,只是委屈了你。”
说着,再度哽咽落泪。
那孩子?夏子信整个人又是一震,这么说,这么说,真正的林清秋已死,而现在活着的人,不是林清秋?
正想到这里,心下一乱,不小心弄出了些微响动。
“是谁,谁在外面?”林槐忽然转过头,目光颤抖,直视窗外。
夏子信心下一慌,连忙侧身躲在一旁。却听林槐急急走了过来,有些激动地道:“清儿,是你吗,是你来看爹爹了吗?好孩子,你能不能,能不能出来,让爹爹好好看一看你。爹爹都快忘了…你的模样了。”
一纸糊窗,影迹分明。看着这老父亲悲伤的样子,夏子信竟忽觉有些于心不忍。他现在内心充满了疑问,事关林清秋,他也有很多问题想问林槐,于是,轻轻干咳了一声,缓缓走了出来。
“林侯爷,是我,夏子信。”
林槐大惊,连忙推开窗户,只见夏子信站在外面,神情凝重,显然,他已经听到了刚才的话,知道了些什么。
片刻之后,夏子信进到了屋中。
此时,林槐坐在榻上,夏子信站在灵位前,不敢相信地看着灵位上的名字。
半晌之后,方转过身,向一脸风霜的林槐道:“侯爷,您不是去了静州,怎么回来了?”
林槐道:“圣意多变,本侯刚到静州不久,便收到圣谕,要我立刻回京,我也只好马不停蹄,急急而返。不知郡王如何在此?”
夏子信便将自己“奉旨布施,放粮与民”之事草草说了说。两人又寒暄几句后,夏子信忍不住直入正题,问起林槐,林清秋到底是怎么回事,若真正的林清秋已经不在世了,现在的“林清秋”又是谁?
林槐深知此事已被夏子信知晓,也无法一直隐瞒下去,遂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如今的清秋,实则并非我的女儿,她只是与我的女儿长得很像。她的名字,叫李心梦。”
“李心梦!”夏子信脱口而出,几乎跳起,整个人如惊天雷!
林槐更是一惊,惶然地看着夏子信。
夏子信全身禁不住颤抖起来,现在的林清秋,竟然是李心梦?天哪,这简直让他无法置信!
他震惊道:“李心梦不是死了吗?她怎么会成了林清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久前,他明明听三福说,李心梦已经死了,就死在王府被抄的那一天!
当年,他在大雨之后陷入昏迷,迟迟不能醒来,三福怒极,便去找了慕景白理论,想要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骗他们世子爷。可是到了醉饮楼,才发现醉饮楼已被烧毁,楼塌了,人也不见了,慕景白更是没了踪迹。后来,若非遇到急急冲出城的陆斐,他还不知道李心梦也出了事,已经不在人世。
现在骤然听到这话,不禁如同耳边敲锣,震得夏子信一阵又一阵。可再一想,林清秋的眉眼,的确像极了从前的李心梦,天哪,他竟不知,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就是李心梦!
一时间,心情复杂万分,也不知是喜还是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努力保持冷静,可他的声音,却还是带了微微的颤抖。他慌乱地向林槐道:“侯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求你告诉我!我与李心梦儿时便认得,可我忘记了过去,也以为她死了,所以才没往她身上想。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槐沉吟片刻,回想当年的情景,仍旧觉得心痛难当。他缓缓站起来,看着蜡烛后的灵位,叹道:“七年前,也就是在明王府被抄之前的一天晚上,我的女儿清秋,就已经离世了……”
原来,当年林清秋因再发疾病,没能救回来,林夫人悲痛欲绝,不肯相信女儿已死,将女儿抱在怀里整整一夜。天明之后,林夫人渐渐失了神智,她坚信女儿只是冷了,没有死去,还让丫头们烧起很多炭火,相信只要让这炭火驱走女儿身上的寒气,她便能苏醒过来。
甚至,她还说看到了女儿在和她微笑。
看着悲伤的妻子,看着离开的女儿,林槐悲痛无比,几乎也失了神魂。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之时,林槐当时的贴身近卫石光突然闯进《紫华堂》,将林清秋一把抱起,疾步而出。他深知,林清秋已经不在人世,若夫人再不放过自己,死的将不只是小姐一个。
林槐见他将女儿抱出来,亦是大惊失色,暴怒不已,质问石光到底要做什么?石光却叫来马车,要将林清秋的遗体送往宁音寺!
石光原本之意,是将林清秋安葬于宁音寺,不叫夫人见之,或许时间会慢慢磨平她心中的伤痕。可林槐当时混乱,却产生了不真实的幻想,想着宁音寺的方丈了凡医术高明,若他能有办法叫女儿起死回生,夫人或许还能活下去。
于是,急急与石光二人驾车打马,急奔出城。
不料,因圣旨降下,明王反叛,禁军查抄明王府以及其他与明王府有所牵连的官员府邸,因而满街都是禁军,东、西城也不让通行。偏在这时,天空又降下暴雨,视野迷茫,掩目蔽道,车夫只能一路向南。
谁知,走到明王府外的大道时,他们的马车,竟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孩子。车夫惊慌失措,急忙下车查看,不料却见这孩子与林清秋惊人地相似,一时被吓得魂飞天外,急急叫石光来看。
石光一见之下,认出她是李心梦,也是大惊失色,但左右人群奔急,大雨如骤,并不见有人来帮助,只好一把将她抱起,带上了马车。
或许这就是天意,两个长得几乎一样的孩子就这样被带到了宁音寺。
两天之后,林清秋在宁音寺入棺下葬,葬在了后山树林中。同时,在了凡方丈的救治下,李心梦终于苏醒了过来,只是,她却因撞伤后脑而失去了记忆,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和过去。
由于李心梦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林槐,便将他认作父亲,抱着不放。林槐看着眼前这位什么也想不起来、模样却与自己的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不由泛起复杂的心绪,想到家里还有一个几乎要失神疯癫的妻子,想到自己若这样回去,不知要如何告诉夫人真相,再想到曾与李心梦有过的两面之缘……
于是,林槐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决定让李心梦替代女儿继续陪伴妻子,以林清秋的身份,活下去!
当然,这个决定十分痛苦,这意味着,他的女儿将要永远被埋葬在记忆深处,连灵位也无法归家。且这个秘密,只能他自己知道。而李心梦,则要以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份活下去,在未来的某一天,她若恢复了记忆,也将面临极大的悲伤。
即便这样的决定很难,但他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得让妻子活下去,他不能也无法接受同时失去两个最重要的人!
就这样,李心梦成了林清秋,林槐也决定将石光收为养子,赐名林峻,仍用“石光”为字,取“峻石光耀”之意。父子二人,一起共同守护这个秘密。
石光原本不肯答应,但他若不答应,侯爷恐怕也再难将他留在身边。他自小在林家长大,早将林侯爷和林夫人视为再生父母,若不能报恩,他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最终,他还是答应了下来,也立誓这辈子誓死守护母亲、守护妹妹、守护这个家。
此后,了凡自退方丈之职,将主持一位交给师弟了尘,自甘居禅房,自作扫地贫僧,不再行医,也不再露面。而林清秋的灵位,也就这样被安置在宁音寺内,在了凡的诵经声中,长眠于此。
夏子信听罢,久久不能回神。
他一面感慨于真正的林清秋之死,一面又庆幸李心梦还能活着;一面暗叹林侯爷用心良苦,一面又暗恨慕景白抛弃李心梦于危难。百般种种,五味杂陈。
之后,他是如何晃晃悠悠回到自己的禅房,已然不记得。林槐之后再说了什么,他也好像忘记了。他只知道,他和李心梦所遭受的一切、一切,都是慕景白当年一手造成!
若不是因为慕景白刻意接近于他,若不是慕景白假情假意与他结为兄弟,若他们没有在赏花楼相遇,那么,他和李心梦的命运,或许不会走到今天这样。是慕景白的背叛让他痛苦至今,是慕景白的无情让李心梦换了身份,只要一想到当日在南城上结拜之情景,他便觉无比可恨!
一时间,夏子信心中怒火难平,狠狠一拳打在墙上。
“王爷,您不要这样。”就在这时,三福突然推门进来,生怕夏子信冲动受伤。
夏子信惊讶地看着他,只见他脸色苍白,神色迷茫,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不觉无措地道:“三福,是你说的,李心梦死了,对吗?她被慕景白扔在大雨里,对吗?”
三福点了点头。
夏子信痛苦地笑了,又哭了。他咬着牙道:“我知道了,我都明白了!慕景白,慕景白,你害我不够,又去害她,害了她一次不够,现在还要将她困在凤凰湖,你的手段真是狠毒!我发誓一定要跟你做个了断,不只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李心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