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崖乡的工作站除了我,还有两个年纪较大的工作人员,虽说是名义上的负责人,但其实际干工作的也就是我一个人。忙碌的好处无非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不去回忆过往,生活渐渐变得平淡且充实。
其间市局派人来督查工作两次,每次都是提灯定损一般在细枝末节处找问题,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只是连累了两位老同事跟着我一块儿挨训、写检查、扣奖金,他们在背后估计也没少埋怨我,可终究是我对不住他们。
谭爱梅调来这边工作,本就是借个台阶用来晋升职务的,之前处处针对我,大约是怕我挡了她的路,其实我对那种事情兴趣不大,她多半只是在别人的挑唆下选错了打压的对象而已。
那年盛夏,我按照约定带恩铭来了一次云河。夏日的小河蜿蜒在崇山峻岭之间,像条白色的银带。河水清澈见底,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点点星光,蓊郁的树林,宁静的村庄,流水汩汩,清风徐徐,天地间一片暖人的青绿。
姨妈家的院子掩在那青绿之间,显得更加破败了,似乎眼前的一切轻轻一碰就会坍塌。灰色的砖墙早已发黄,处处都是斑驳的裂纹,那些残椽破瓦,总能勾起许多逝去的回忆。恩铭看了许久,总不忍离去。他说梦中好像曾来过这里,这里的一砖一木都是那么熟悉,尤其是院子里那随风摆动的秋千,总让他流连忘返。
来的时候给春喜叔备了些礼物,都是日常可以用到的。他一看到我们,又是笑,又是哭。崽崽如今跟着他爹妈在外面上学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平日里只影形单的,想找个人说说话都难。
吃饭的时候春喜叔一直盯着恩铭在看,他的心思我自然知道。恩铭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春喜叔做的那道红焖野兔子肉上。春喜叔看他喜欢,就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口里还不停的念叨着:“好孩子,喜欢就多吃点,多吃点。”
恩铭正吃着饭,猛听得屋外面似有狗叫,忙放下手中的碗筷回头一看,只见从外面风风火火闯进来一陌生的女孩。那女孩看上去年岁不大,脸上却有着同龄人难有的成熟感。
也许这屋里许久没人光顾了,她看到我们的时候也愣了一下,尤其是看到了恩铭,那目光就没怎么移开过。
春喜叔自然认得她,忙去屋里取了几样崖柏木做的小玩意儿出来递给了她。那女孩拿了东西倒不急着离开,一直在屋里同春喜叔东拉西扯。
恩铭似乎也觉察到了她的异样,忙偷偷拉了拉我道:“哥,我想去河边看看。”我心领神会,刚想撇下筷子起身,谁知这话偏偏被那女孩听到了,她竟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直接牵起恩铭的手道:“这条河有什么好看的,你既想看,这上下百十里,就没有我不熟悉的地儿,走,要看姐带你去!”这阵仗倒把恩铭唬了一跳。
那女孩看恩铭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便又冲他冷笑道:“怎么?一个大男人,是怕我把你吃了不成?”恩铭闻听登时涨红了脸,便赌气起身跟她一道去了。
春喜叔看他俩走远了,这才冷哼一声指着外面说道:“你瞧,这是牧羊滩老周家的闺女,小名怪怪,大名周鑫鑫,从小充男孩养的,脸皮比那城墙还厚,和她爸一个球样。豆啊,一会儿你也跟着去看看,她倒没什么,胡打海摔惯了,我是怕咱那孩子斯斯文文的反倒吃了亏。”
我觉得年轻人适当放开些也是好的,但听春喜叔这么一说,还是照他吩咐出门去了。
那河中正有两三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脱得赤条条的在相互打闹,那周鑫鑫见状也毫不避讳,径直走到河边,将一条腿搭在石头上,一个响亮的口哨便将那水中的男孩子们一个个惊得顾头不顾腚跑了,河中只留下一圈圈荡漾着的涟漪。就像《红楼梦》里描写的尤三姐,终是她淫了男人,而非男人淫了她。
“一个姑娘家,怎这么不知羞耻,既拿了东西,还不快回去,又在这里找混小子玩!”背后忽地传来了一阵叫骂声,周鑫鑫回头一看,竟是她爸老周怒气冲冲赶了过来。她冷哼一声,视若无睹,凭她爸怎么鸹噪就是不肯挪步。惹得那老周更加恼火了,转头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恩铭,试想平日里那些混小子看到他的时候早一溜烟跑了,这是哪家的楞头青,硬是站在这里一动不动,真是找死不挑好日子。
说来也怪,当那老周看清恩铭面容的那一刻,舌头竟像打了结一般,上看下看,又怔了半天,还露出了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最后竟是撒手不管自己的姑娘,独自匆匆回家去了。
那老周不是别人,竟然是去年在餐馆差点因恩铭发生冲突的那个醉汉,没想到在这里还会遇见他。
那姑娘看似成熟,其实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跟着我们疯玩了一下午,直到快天黑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向恩铭道了别。恩铭目送她远去,回头与我笑了笑,那表情竟是如释重负一般。
晚霞余晖洒在河面上,沉静而神秘,恩铭望着那蜿蜒向西的河水,若有所思道:“哥,我看这流水,虽清澈宁静,但我却莫名有一种晕乎乎随时可能掉下去的感觉。即使中午阳光正盛的时候,看它一眼都禁不住打寒战,可能是我胆子太小的缘故吧。”
冥冥中,记得多年前暮寒哥哥似乎也给我说过同样的话。
犹记得那也是一个盛夏的午后,炽热的阳光照在云河上,仿佛瞬间能将那一弯河水蒸发掉一般。我和暮寒哥哥路过这里,云河里有十多个少年在嘻水,一个个脱得赤条条的,白花花一片,在阳光下如同一条条白色的鱼一样赏心悦目。暮寒哥哥从小怕水,只是离岸远远的望着他们。洪刚他哥洪亮看到我们的时候,明知道暮寒哥哥怕水,仍故意扯着嗓子邀我们一道下水去玩。看暮寒哥哥笑着冲他摆了摆手,也不管前面那物件裸露在外,仍自觉威风凛凛,叉腰站在浅水处朝我们笑道:“苏暮寒,瞧你长得那么白净,是不是怕我们在水里把你当成女的占了便宜去啊。”水里的人一听全都沸了起来,“小姑娘”“小媳妇”乱叫个不停。暮寒哥哥闻听却没有生气,一边笑着一边拉着我的手就要离去。可正在河对岸田里做活的六叔闻听却火了,操起手中的镰刀便跑下山来吼道:“小兔崽子,再他妈满嘴胡沁小心我割了你们的蛋子。”唬得水里的哥几个赶忙一口一个“六叔”叫着求饶才肯做罢。
若说暮寒哥哥胆子小,也不尽然。记得有次他带着我去田里除草,当我用手揭开桑树根下的那一片草藤,不想竟从里面窜出了一条青绿色的蛇来。那蛇虎视眈眈,丝丝的吐着信子,身子渐渐弯起,随时有可能朝我发起攻击。暮寒哥哥听到我的哭声,到近前一看,头上顿时冒出汗来,他浑身不住地颤抖着,脸色也变得惨白,但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操起手中的锄刀朝着那蛇身一通乱砍,那蛇头登时如同蓄了力的弹簧一般四下乱窜,但最终仍是被他生生斩成了几截。
望着面前那冰冷的死蛇,暮寒哥哥终是松了口气,将那血色的锄头扔在一边,四肢无力瘫软在了地上……
回忆终是被恩铭的笑声打断,原来是春喜叔走了过来。他是怕我们偷偷离去,回去准备了好多的东西给恩铭,还嘱托我有空就常来。我忙告诉他如今就在这边工作,会常来看望他的,春喜叔听后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渐渐绽开了笑容,就连眼角的皱纹里面似乎都洋溢着满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