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9日的傍晚,一切都结束了。
我在考试结束的铃声最终响起时,走出了这所学校。余晖灿美,迎接着重获自由的我走出过往的痛苦。
只要迈出校门涌出人流,我就真的能重获自由了——但是,我却是迷茫的。
啊,真好啊,自己再也不用来这个让人在噩梦中都次次厌恶地直直作呕的地方了。但是三年以来,我不都是这样忍气吞声地适应着、麻木又狼狈地活着吗?
如果真的离开了这样的控制,我又有哪里可去呢。
我不知道。
只能说……我发挥得不错,为高中岁月划下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言归正传吧。在告别了同学、朋友与青春后,就到了我该正式告别这所人间地狱的时候了。
毕业了,再见,再也不见!
我的噩梦……夜夜折磨着我的无孔不入的控制啊。现在你们可以都滚蛋了吧?
终于不用再为在这里图得那些老师的正眼和同伴们的认可而对他人装模作样了。
奉承、低头、迎合。再这样生活下去,我恐怕都要把自己的心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顶着这样一个思乱如麻的脑袋,我收拾好了行李,站在校门外,转身郑重而严肃地向这所学校比了两个直挺挺的中指。
和我结伴出来的暮云见状也加进了两个中指——她还边比中指边大声地放肆笑着。
我想,如果现在不是在公共场合的话,我也会这么笑的。
在来往接送的喧闹人流与车流中,父亲找到了我们。
终于得救的无力与欣慰让我浑身发软。我颤颤巍巍地上前,用力地抱住了与我久别的父亲。我很少会抱家人,不过他在稍微怔怔后也对我回抱问候。
团聚后,他亲切地和我身旁的暮云打起了招呼。
“是小云吧,好久不见咯,毕业快乐啊。”
“是我!叔叔好啊,您身体咋样啦?”
“好多了,现在能跑也能跳。我都想再回球场上洒一把青春热血了。不过这骨头确实是不太行了,我也是真不能不服老啊,热血就交给你们年轻人抛洒吧。”
他亲切地拍着比他还高近半头的暮云的肩膀。
“不过我还想问你们一件事来着。小云,还有闺女啊——最近你们的球打得咋样了?”
“排球?一级棒!特别是伍酱她,简直是进步惊人呢。”
暮云在我开口回答之前就抢答道。
“不过咱和伍酱都还是入门级新人。您也是过来人,肯定有经验,不知道有空练练我们吗?”
“我正要说这个…我呢,有个老朋友,在冀云教女排。我提前问过她了,要是你们两个想的话——”父亲的眉毛欣喜地一扬,“去她那边跟练也不错。她是从省队退下来的运动员,冀云也是这些年来省赛的强队,去年打进了全国赛,而且校区就在市里。”
听到这里,暮云喜出望外地将目光投向我,而此时我也恰巧惊喜地望向了她。
这可是绝难一得的机会。
我想她也和我一样,在听到这句话后的第一刻,心里就已经有答案了吧。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去?”
“如果你们有打算的话——后天一早就去,然后等到七月初再回来。咱家在三环那边还有一间没拆的小旧房,前几天你妈说你毕业打算去市里玩来着,就刚刚去收拾了一顿。那儿也还能住人的,闺女。要是你们两个大姑娘就在那边住下,也方便训练来回。同意的话,我现在就替你们联系一下,怎么样?”
正式的排球训练?
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机会,能跟着专业的教练训练。我还以为,“业余爱好者”和“入门”这两个词,要永远铭刻在我的的排球生涯里了呢。
也许,在正式的训练里,我会有机会见到宽敞的室内球场,说不定还能见到其他球员精彩的发球与扣杀。而且,也许未来会有一天……我也有机会成为站在正规赛场上的一员,拥有自己的背号,属于一个让我自豪的队伍。
在毕业的这一天,我那蒙尘已久的梦想似乎又渐渐重现了亮光。
坐上公交车背上行李离开县城的那个下午,我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暮云是这样说的。
她说,我像一串在人生角落里闲置了很久的彩灯,终于通了电,突然变得青春活力四射,开始像个真正的高中生一样开始闪闪发亮了。
“这话说的也太夸张了吧……我可不是热血作品里永不言弃的主人公,也不可能是那种阳光开朗的阳角。”
“可就算是反派和阴暗系角色也有自己的梦想和亮点嘛,啊,不过咱没有说你是反派的意思。但确实,毕业之后你整个人看起来都自然多了,之前总觉得你心事重重的呢。”
“自然多了吗?也许的确是的。不过你说我是反派也无所谓,我还挺乐意的。”
“反派啊,我觉得,伍酱比较像幕后BOSS那种类型的反派!”
她拿手指对我的胳膊戳来戳去。
公交车车窗外,沿途的风景不断地变化着。我们从山区驶向县城,再驶向经济发达的县的县城,最终才途径市郊抵达繁华的城市。窗外的风景也从山脚小村渐渐变为高楼大厦,由贫穷的荒漠变为富裕与繁荣的绿洲。
我还是那句话:命运是不公平的,有的人生来便属于城市,而我们却困于贫穷。
我们不幸运,更不幸福。
……只希望总有一天,缺羽的鸟儿也能翱翔于天际吧。
抵达南焦客运站后,我们又两度转车,才到了我父亲年轻时曾居的家——一间已经有二十多年历史的小区楼房。
幼时我也来过这里很多次,对它印象深刻。依稀记得,从阳台的窗户向下看,能看到楼下邻居院子里栽种的枝繁叶茂的桃树,而连着阳台的的杂物间里,应该还放着我小学时最喜欢的一条小碎花裙子。
我可有快十年没穿过裙子了,看来这里的故事确实是有些久远了……
我转动了手中的钥匙,带着很是微妙的心情,推开了童年回忆的陈旧之门。
一番简单的收拾过后,我们暂住了进来。
这间房子不大,也确实有些旧了,不过很干净,很温馨,充满令人怀念的气息。
暮云把行李放进了有台旧电视的主卧,我则睡在我小时候常住的那连着杂物间和阳台的小小卧室里。杂物间的小布橱里,堆满了我小时候的裙子和各式各样的玩具。
“真怀念啊。”
我自言自语着。
现今的梦想,与儿时曾幻想过与描绘过的梦想重逢了。
我站在那个穿着小碎花裙子的,正在墙上用蜡笔画着父亲和排球的小女孩面前,告诉她:“现在我要去实现你的梦想了。”
她会睁大那双金色的眼睛,惊讶又兴奋地张大嘴巴,好奇而兴奋地盯着我。
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回忆空间中,她起身朝我扑来,用两条细细短短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了我。
“真的吗——?!我也要变得像爸爸一样了吗?啪地一下,咻地让球出去了吗?会吗?真的吗?!”
“嗯,真的。”
我不会对那双充满天真的期待的眼睛撒谎的。
我摸着她才刚刚过了我胸口的脑袋,仔细地用手指梳理她黑白相间的头发。
从前我都只是在为遥远的未来而感到焦虑不安,而到现在将要迈开腿奋力追逐时,我却想的没有那么多了。
不过我想,也许,这样最好了。
冀云大学是河北省内公认的强校,连续三年位从省赛入围全国赛,去年甚至还在全国大学生女子排球赛中直直杀进了八强。这些我是有所耳闻的,父亲也曾带我看过她们的比赛直播——冀云在河北的名声很大。
要去那么厉害的学校训练,心里多少会有点忐忑。
当天中午,我和暮云只是简单在外面吃了些东西,便准备起下午的初次训练。
训练时间定在每天的下午3点~6点。我们现在住得离冀云大学的校区不远,乘坐二十分钟的公交车或十分钟的地铁几乎就能直达冀云大学的校门。不过…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地铁,还是不要冒险去尝试了吧,万一迷路就完了。
大城市的交通线对我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说太错综复杂了。
下午两点,我和暮云收拾上新买的护膝和短袖短裤的运动服,在十分时坐上了停靠在站点处的公交车。
“说实话,我还是会有点不适应。”
“嗯?不适应什么?”公交车上,暮云探头探脑地向坐在旁边的我凑来。
“……体育服的短裤,有点太短了。昨天试穿的时候总感觉下半身好像没穿东西一样。”
“喔,是有点短——但是这么穿着打球也轻快方便嘛。习惯习惯就好,总比穿着那种感觉要走光的短裙要安心吧。”
她说这话时故意隔着裤子挠了几下我的大腿。
到达冀云大学后,我们在门卫处做了入校登记,经许可后正式进入了校区。
冀云大学的校区比我想得要大一些。这里的绿化做得很不错,道路也很宽敞。据悉,原本这座大学是以体育见长的二本院校,但他们近几年增设了不少专业,又几度扩建了校区,升级为一本,才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临走前父亲曾向我们提醒道:正巧这几天,冀云大学的体育馆主馆刚刚开始翻新重修。我们也就只能按照进门处的校园地图,移步父亲所说的冀云大学的“副一馆”,去那里跟着冀云大学的排球队训练。
“那咱们岂不是见不到那专门的又大又新的室内排球场了?!天哪,我期待了整整三个晚上呢,好失望!”
暮云在我耳边叫叫嚷嚷起来。
“有室内排球场已经很好了,知足吧?”我用手指指节敲敲暮云的鼻尖,“不过我们来得有点早,就先在副一馆门口等等好了。”
大概两点五十分时,一位棕红色短发的高个子女教练带着几个穿着群青色长袖长裤体育服的女学生往副一馆的方向走来。
学生们先进了馆,这位教练则慢下步子,在我们两个人身边停下来,仔细地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接着,她突然一笑,向我亲切地开口询问道:
“你是小康的闺女吧,和他长得可真像了啊!唉,尤其是这个高辨识度的阴阳头~”
她这样一开口一笑,我便突然觉得她很是面熟了。
我点点头,刚想开口向她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却因为不知如何称呼她而犹豫了一刻。
“你七岁生日的时候,我带你去过一趟市动物园,给你买过一个熊猫面具呢。我是朱丽阿姨,但你大概快把我忘了吧?毕竟都十年了嘛。还有这位,就是小康说的暮云了吧?个子不小。”
被提及的暮云热情地同这位教练握了握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乍一看,她们两人的个子差不太多。也许暮云稍高上两三厘米?但也基本看不出来。
夹在她们当中的我简直像个小学生一样。
“好啦,话也说够了,先进来吧。换衣间在进门的右手边。换上运动服,戴好护膝,做好热身,小心别用力过猛受伤。随便称呼我就好,用不着太生分。”
跟着朱丽教练,我们第一次走进了向往的“传说中”的室内体育馆中。
“哇,这就是室内球场?!”
暮云把我的心情也大声地喊出了口。
“在主馆维修期间,我们是都和校篮球队、校乒乓球队共用副一馆的,所以地方会有点挤,你们不介意就好。”
朱丽带着礼貌的歉意,温和地笑着。
不,我并不觉得挤。
高而宽敞的体育馆内大致有三片区域。以我们为准,再向里面的部分是篮球场地,我们身处的外部则被分成了四处排球场与六张乒乓球桌——无一例外地都挤满了学生。几乎每一面排球网前都有学生在相互切磋训练,在托球,在扣球,在发球,在接球……
不谈看比赛直播的话,我还没有见到这么多人同时在打排球的壮观场面。就连父亲和他的球友们也还总是凑不够六对六的正式阵容呢。
好多人……好多。
但一向讨厌热闹的我这次丝毫没有想转身走掉的念头,反倒是在心底里有种语言无法形容的热意,瞬间从胸膛满溢而出,将我浑身的细胞都点燃了。
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盈,很兴奋,像是生出了双翼一样渴望试翼高翔。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在换上短裤短袖的运动服和黑色的护膝后,我们按朱丽教练的要求在一面人稍微少一些的女网旁集合。
我扯着刚刚盖住大腿上半部分的深青黑色短裤,努力让它更蔽体些。虽然说这条裤子对运动服而言似乎已经算长了,但我真的一点也不习惯……!!
“伍酱~我要兴奋过度晕过去了!”暮云说得很小声,但很激动,还凑过来用小拇指勾了勾我的手。
“啊?嗯,我还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者只是在妄想。”
“我也是我也是!这里面真大啊,亮亮堂堂的,要是每天都能在这种地方打球就——”
“嗯!新人?”
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从我们背后响起——这声音尖尖细细,像是个小女生的声音。
“呜哇?!”暮云踉跄着往前迈了两步后才扭过头去,像是被吓了一跳。她看看我,又眯起眼睛盯着眼前这个陌生人:
“怎么突然钻进来个小家伙,吓我一跳啊?下次还是从正面出场吧,咱正在和伍酱聊天,完全没注意背后的事呢。”
在我们背后的陌生人是一个矮个子的女生。不过,她大概要比我高些。女生有双剔透的粉色眼睛,用蝴蝶结头绳将黑色的及肩发扎了两条小小的低马尾,身上穿着件粉色的运动服——胸口上有一个大大的数字“2”。
我们肯定是初次见面。
她反过来也打量起我们,好奇地左右转着脑袋。
“你们也是跟朱丽教练来冀云训练的吗?那就是新人了!你们好呀,我是宋小汶,就叫我小汶吧?”
她一点也不见外,还有点大大咧咧的。但当我和她对上视线时,她却突然以很惊讶很意外的态度,非常仔细地把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你多大啦?看样子有十三四岁了吧,那就是初中生?在哪里上学呢?”
她眨眨宝石一样的粉色眼睛,朝我丢过来一连串的问题。
“准确来说,我在三个月后会满十八岁。”
我习以为常地、无奈地撇开了头。
因为个子矮,脸又显得幼态,我总会被不熟的人当成初中年纪的小孩子。
“嗯!真的假的?那你看起来好小呀,真的只有好小一只。好可爱!那你叫什么名字?打排球打多久啦?打什么位置?”
她在弄明白后变得对我相当感兴趣,紧紧握住了我的左手。
“好啦好啦,我们这儿这个小家伙不太擅长和陌生人讲话,问题就一个一个慢慢问吧?那我是陈暮云,是和她一起从G县一中毕业的同学。”
暮云来救场了。她从后面拉住宋小汶的胳膊,转移走了后者的一部分注意力,同时也幸灾乐祸地朝我丢了个wink。
被拉住胳膊的宋小汶显得不满地噘起嘴,挥舞着胳膊刚想开口和暮云理论些什么,却被暮云趁机从腋下抱住抬到了一边。
“我是伍妍,从G县一中毕业,Z县人。刚打了九个月的排球,目前还没有定过位置。”
我耐心地一一作答。
“还有,暮云,我自己可以和别人说话的,我又不是小孩子。那么你好?宋小汶是吗,你也是今年的毕业生吧。”
“九个月?没想到是真的新人啊。我打了八年排球啦,从小学五年级到现在。对!我之前是市J中校队的自由人,现在也毕业啦。”
她说着,很骄傲地挺胸给我看她胸口上和背上的数字“2”。
“八年啊,好久——”陈暮云感叹着,“我们可是高三下学期才开始打球呢!”
“好了,大个子你不要架着我了,很难受耶!我扭我扭!嗯嗯呜呜!”
“吓我一跳!别像鸡扑棱一样乱动啊?”
……怎么又摊上一个社牛。这个世界未免也太聒噪了吧?
在她们两个吵闹地扭作一团时,我静静地捂上了自己的耳朵。
朱丽教练正在向她的学生们做总结改进的发言。过了不一会儿,她便向我们走过来。
我猜宋小汶已经和她很熟了吧?朱丽教练来这里也只问了问我和暮云的训练情况,然后,头疼地皱起眉头来。
“两个人都没有实战经验甚至团队合作的经验吗?那这样确实不适合让你们贸然为自己定下一个位置来。不如今天你们先单独训练试试看,然后再根据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找到合适的发展方向。正好今天我们有摸高测试,我就领你们去测一下纵跳摸高再进行其他项目吧?小汶,你也来一下。”
朱丽教练领着我们到副一馆的器材室里,从里面推出了一架摸高器。我抬起头,瞟了瞟摸高器上最靠下的那个刻度:二米四三。等等,这个数字是不是稍微有点可怕了?!是男网的高度吧。
我在上学的时候才刚刚能摸到超过这条线一点点的位置啊?!
怎么说,虽然我一直在保持做跳跃训练,但是……
和父亲一样,我不具有身高的上的优势,甚至可能在球场上只能沦为别人的一个笑柄。这种先天性的劣势我实在是无法改变,也无法掩盖。我不求超越别人,可我会不会连和别人一样都做不到?
“小汶,你先来吧。原地全力起跳,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去拍最高处。给,手上沾一点这个就好。”
“纵跳摸高啊——虽然感觉我作为自由人好像不太需要很强的跳跃力,但是既然要测,我就来给新人们做个榜样吧?”宋小汶朝我们回头一笑,“别紧张哦,前辈来帮你们打头啦!”
她轻盈地蹦跳活动几下后,往朱丽教练带来的盒子里摸了摸,让右手沾满白色的粉末,看起来很轻松地原地起跳挥手一拍,在摸高器上留下了一片白色的粉痕。我倒是还没见过这样子的摸高测量方式呢,话说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
朱丽教练对照着摸高器上的刻度报出了宋小汶的测试结果。
接下来就轮到暮云了。她表现得从容不迫,还拍到了蛮高的地方,连朱丽教练都赞许地点点头:
“如果是没怎么练过身体素质的新人的话,这个摸高水平确实很不错哦。”
“真的?”暮云眼睛一亮,“哎呀,要是这么说的话咱可就要开始自恋了啊。”
下一个到我了。我紧张地咽咽嘴里的唾液,非常少见地…有点手抖。
我想父亲应该也曾与我有过一样的感受吧。当你抬头时,甚至连他人的起点都不一定能够触及到。就仿佛无论如何向前,都始终面对着一堵又一堵无法跨越的高墙。
像那最后一只破壳而出的雏鸟,凭着不全的羽翼学着他其他鸟儿飞翔。
“不用紧张啦,轻轻拍一下就好。”宋小汶在摸高器旁边鼓动着我。
我将粉末均匀抹在手指上,盯着我视线可触及的最高处,下定决心尽全力起跳,用力将手击在刻度板上——好痛!不过但愿会有什么,能给我继续相信我自己,相信生来便落后于人一步的我自己的理由。
“不错!”朱丽教练报出了我的成绩,“比我想的要好一些,多加训练还会有进步的。不过你拍得很响啊,现在手疼吗?”
我捂着自己立刻红起来的右手,耷拉着脸向朱丽教练点点头。
我们训练所用的是一种红白绿三色的贴皮排球,是专业的训练用球,打在胳膊上比我们用的普通排球还要再痛点。一时,我和暮云都还有点不适应,在休息时都一直揉着被打得泛红的胳膊。
第一天的训练过得很快,训练强度也还不大,一向体力堪忧的我也并没有累到脱力。朱丽教练在测试过我和暮云的各项能力水平后,就简单的对我们做了纠正与提议。
“暮云的反应速度很快,发球扣球的力量都很足,但不够稳,接球的方向控制也做得一般。这么来看你和小汶正巧相反,可以互相学鉴一下。而伍妍,缺点在发球力度的控制,但尤其在稳度、精准度与灵活性上出众,反应速度也很优秀。这段时间你可以着重训练力量和进攻技,可以尝试不同的发球方式。”
“不同的发球方式?”我下意识问出了口。
“通过各种变化让发球达到各种效果。你现在练习普通的站发球就好,所以,要合理地改变发球力度和击球点哦。”
“这样啊...”
“小康和我说过你身体不太好,训练后记得拉伸放松一会儿,不然容易受伤。”
“嗯,麻烦您担心了。”
换回常服后,我和暮云在准备离校时又碰到了宋小汶。
她今天一直在跟着大学生球队练习,和我们接触不多。现在她换了条米白色的连衣裙,又轻快地出现在了冀云大学的校门口。她也发现了我们,热情地朝这边挥挥她手里抱着的浅粉色外套:
“是你们呀,大个子,小小伍!你们要回去啦?”
“训练结束了嘛,也该回去吃晚饭了吧。我肚子都快饿扁了!”
暮云边说边用胳膊慢悠悠地勾上了我的脖子,随即却转过头来异样地望向我。
干嘛?
正在我疑惑时,她突然对着我的头和肩上下其手一通乱摸!连站在那边的宋小汶在看到这一幕后都疑惑地歪起了头。
突然干什么嘛……?!
我推着她的胳膊,用力挣扎想躲开她,但无奈敌不过她的力气,只能继续被她搂得紧紧的。
“嘶……伍酱,你今天的手感不太对啊。”
她面色凝重。
“你怎么突然莫名其妙的。怎么了?”尽管无奈又感到头疼,我还是有些担心她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事情,想问个清楚。
“伍酱本来是高度正好的垫胳膊垫啊,但今天手感有点不太对。所以咱怀疑,咱的小伍酱被人掉包了,或者说——”
或者说?
我低头望望脚下的地面。
第二天,在我的再三请求下,朱丽教练从器材室翻出来了一卷皮尺,让我靠墙站直,将我的身高准确地测量了一遍。
“一米五九。”她报出数字。
我居然在高中毕业之后又长高了?
我从十一岁到十七岁一直都只有一米五三,本来我都以为自己已经没机会再长高哪怕一点了。
这还真是突然,但值得高兴。身高对排球来说是很重要的武器,同样也几乎是必需品,能长高半厘米对我来说都是很幸运的事情。
“现在还能长高嘛?啊呀,好事好事。”暮云向我道贺,同时用手比划着看我现在长到了她的哪儿,“不错啊,到我下巴这里咯。”
“真的长高了?啊——我也好想再长高一点啊,可惜去医院的时候医生说我已经不长啦。羡慕了!”
宋小汶戏精般干巴巴地抽泣了几声。
接下来,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问朱丽教练。
“朱丽教练,凭我这个身高,可以打其他位置吗?除了自由人以外的其他位置。”
我向刚转过身准备放下皮尺的朱丽教练问道。
她犹豫片刻,像是在考虑如何回答,最后却也还是遗憾地摇头否认。
不过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我失落地点头回应。
“你问这个问题我倒有些意外,你原来不打算做自由人吗?听小康说,你好像还挺向往他的。他虽然不够专业,但也是一位相当灵活的自由人。”
“自由人吗?我不确定。我可能……不太喜欢始终在队伍后方防守。我应该更喜欢直面球网的感觉。”
父亲确实是一位优秀的自由人,只不过,我不想始终都成长在他的光中。
“那就要看你是否拥有比身高更出色的才能了,加油吧。”
她留给我一个鼓舞性的微笑,仔细地卷起手中的皮尺,放回了器材室。
在接下来的训练中我并不太专心。
我身上有什么比身高更出色的才能呢?
我边做着基础的鱼跃动作训练,边有点分神地想着。
是技术和智力吗?可技术的练成肯定需要时间,至于智力……我不是笨蛋,但苦读十年圣贤书后我才发现,我自己从未有机会耳闻窗外事。现在,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有什么学习以外的特长。
“我真的能在短时间内发现自己的长处吗?”在休息时间,我的心久久无法安宁。良久后,我终于向朱丽教练问出了口。
“找到自己的长处并不难。”她耐心地回答道。
“可我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又该怎么去找才好?”
“我想你目前的迷茫主要是来源于经验的不足。你应该加入一个团队,试着真正地去承担不同的职责,再找到与你相适应的那一种职责。再过一段时间,你们会有机会组队训练的。但在那之前,我要花几天时间纠正你们的一些基础错误,看得出来几乎没有人教过你和暮云该怎么训练。”朱丽教练轻轻地叹出一口气,“你的动作还算标准,但暮云的就不太理想了。”
她说着,从球筐里拿出一个球交给我,示意我自己做些什么试试看。
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将球放在左手上,后迈半步,准备下手发球。她则趁这时伸手把我的胳膊按低了点——
“就像这样,你们有很多地方需要纠正。”
我和暮云都从基础的站立发球和下手发球练起。
朱丽教练还要时时刻刻关注着她的学生们,因此也只能抽出时间为我和暮云做做动作示范,其余的训练就只能靠我们自己的练习了。而当我看到朱丽教练的标准动作示范后我才明白…明白了为什么她说暮云的动作不太理想。她说的太委婉了,要我说的话,应该是“简直像门外汉一样乱来”这种程度。要纠正暮云,朱丽教练真的辛苦了。
在大学生们休息的半小时内,我和暮云能借用暂时无人的球场。
我们各从球筐里拿出一个又一个球,一次次发出,过段时间后再把散落一地的排球捡回,然后继续做接发球训练。得尽快,等大学生们回来训练后我们就得让出场地了。
相比于发球方式更多变的暮云,我的发球方式更固定些。但正如朱丽教练所说的那样,我发球的力度不足。
不够高,也不够远,攻击力弱,暮云也轻轻松松就能将我的球接下。
可我的力气并不比常人小,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我的击球方式和用力方法有错误呢?
暮云那击在我的胳膊上会痛得火辣辣的发球是怎么发出来的?
站在球网的另一侧的我沉浸于这个问题中,忘却了多余的一切,将全部注意力放在观察她的发球与准备接住来球上,虚化掉了在球场之外的所有事物。
这一刻,视听都不再是简单的感知。
在由智力思维所搭建的分析空间内,球场上每一处区域的每个微小动作、每处细微变化,都在我的分析空间内被慢放。
现在,我能看到暮云动作的每一处细节,乃至于击球点在那一瞬间的大致高度。而且,我似乎可以用某种模式来预测出球的路径,同时也可以将不同的应对方法分析得一清二楚。
兴奋让我全神贯注。
这里是,我的领域。
奇怪,这是什么感觉?好像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好像这里的一切都能被我的感官所捕捉。
虽然先前我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但我确信,现在我只需相信这种直觉就好。
迎面而来的是一记站发球,击球很有力,路径并不是很直。不出意外的话……这一球会落到六号位右半部分的位置。
我屏息凝神,将全部的注意力留给反应与判断,立刻向六号位迈步准备接下来球。
在这一刻,我的反应速度快得可怕,就好像不是我接住了这一球,而是球正正落在了我的手臂上。
“哦哦,接得漂亮!”暮云叫着好。
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现在好像格外在状态。
接下来轮到我来发球。我对刚刚观察到的暮云的发球方式加以模仿,又在她的基础上做了一些适合我的小改动,在迈步后向上抛球,在球到我的最高击球点时,于最佳的用力处将它击了出去。暮云闪身接下这一球,穿网直接朝我垫了过来。
她的动作很快,但此刻在我眼中又很慢,很容易被看破。我只需要稍稍一判断,就能迅速移动到落球点稳稳地将球垫起。
我顺利地将球垫回,她伸手接住我垫过去的球,往后退几步,持着球站回到发球位上。
“今天你好像很在状态嘛,伍酱!那我就可不客气了?”
“哼,尽管来吧。”
这种突然开了窍一样的感觉……怎么说,也太棒了吧。
莫非说,这就是我被埋没已久的才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