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刚刚步入丑时,蟋蟀已经不叫了,陈九筠坐在床上,老老实实地捧着药罐。
檀云是从睡梦中被巨响惊醒的——相信王府里第一时间赶来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她趿着鞋子,匆匆套了件外衣,披头散发地就冲过来,打开门之前她有许多种设想,遇见刺客了、火药爆炸了、房顶塌了……
万万没想到,是自家姑娘一拳把床锤塌了。
也可能不止一拳。
萧王抱着被子去了书房,这里只剩下檀云和陈九筠两人。
檀云扎上绷带,又重新确认了一遍陈九筠身上的伤口,见没有遗漏,浅浅松了口气。
她抬头看向陈九筠。
陈九筠心虚地眨巴了下眼睛。
“……”檀云从她手里接过药罐,“萧王惹你生气了?”
陈九筠小声咕哝:“差不多吧。”
“那还合作吗?”
“当然,走到这个地步,也没有回头路了。”
陈九筠烦躁地抓抓头发。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祁暄的身份早有端倪,他太了解她了,成婚那日放在最上方的栗子糕、来月事时披在她身上的毯子,还有祁暄对她莫名的信任,都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她是谁。
她虽然心有疑虑,但从来没往沈疑也穿越了这件事上想过。
现在倒好,她是可以放宽心和祁暄合作,不用担心他有什么图谋了,但要怎么同他相处呢?
檀云不知道她心中的波澜起伏,无奈叹息:“姑娘,下次再有这样需要动手的时候,还是让我来吧,您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陈九筠撇嘴。
这晚过后,萧王与萧王妃不和的消息不胫而走,几天时间便传遍了京城,而且越传越离谱。
传播最广的版本是萧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偷偷养的外室终于被王妃发现,王妃这个悍妇手拎千斤巨锤夜袭萧王,好在萧王心虚眠浅,及时躲开,不然这一锤下去,皇家又要起一场血案。
正好重阳将近,京城到处在开宴会,无数帖子飞向了陈九筠案头,通通被拒,只能曲线救国去约冯悠。
冯悠一看这阵仗,赶紧把陈九筠叫到侯府问话,也称病不出门了。
陈九筠刚糊弄完冯悠,人还没出侯府,又被皇后一道口谕传召进宫。
“夫妻之间,偶尔不和也是正常。”皇后拉着陈九筠的手,柔声劝道,“只是你不该与他动手,实在太折颜面,以后万万不可如此莽撞。他若有哪里惹了你,你只管来找我,有姑姑给你撑腰,你何苦撕破脸皮呢?”
动手确实是动手了,原因也不可能对外人讲,陈九筠只能咽下辩解的话,乖巧地答:
“……九筠知道了。”
皇后抬手将她额角散落的鬓发捋到耳后,微微地笑了起来:“嗯,这才是我们陈家的闺秀。”
陈九筠只是跟着笑。
“那,现在可以同姑姑说说,萧王他做了什么惹得你生气了?”皇后顿了顿,迟疑道,“莫不是,真养了外室?”
“没。”陈九筠忙摆手,“他挺规矩的,都是误会。”
皇后点点头,看表情却不太相信,陈九筠正想继续解释,听见外面通传说萧王来了。
“让他进来。”
那晚之后,陈九筠想一个人捋一捋思路,一直对祁暄避而不见,有避不开要交流的时候,就全靠檀云和孙木传话沟通。几日不见,祁暄换了身新裁的湖蓝锦衣,越发花枝招展。
反观自己,烦恼了好几天,连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陈九筠心中不爽,撇开眼不看他。
祁暄见了礼,而后提步上前来,竟在陈九筠面前半跪下来。
陈九筠吓了一跳,眼睛刚瞪起来,祁暄就倾身贴了过来,握住她推向他的手掌,可怜兮兮地抬眼望她:“九筠还在生我的气?”
“……”陈九筠暗暗使劲,想把手抽回来,“殿下说笑了,我有什么必要生你的气呢?”
“不生气了就好。”
祁暄说着,低下头去吻她的掌心,被陈九筠眼疾手快地掐住脸掰了回来。
这一掰陈九筠才注意到他颌角有条新疤,应当是那天床塌了被木头刮出来的。她心里暗骂了声活该,道:“别太放肆,皇后娘娘还在这里呢。”
皇后不知何时坐得离他们远了些,饶有兴趣地支颐看着,闻言摆手道:“无妨,都是自家人。”
陈九筠:“……”
祁暄笑了笑,眸中明光流转,在眼尾曳开一抹狡黠。他两腮被陈九筠捏着,发音含混不清:“九筠说得对,有些事还是私下做合适。今晚……可以回房间睡吗?”
陈九筠盯了他半晌,缓缓放手:“可以。”
时间拖得够久了,早点说开也好。
皇后看他们和好,甚是欣慰,又让人给陈九筠打包了点补品,一并送回王府。
这一段时日陈九筠不知道收了多少补品,看见燕窝就直犯恶心,仓皇道了谢,和祁暄一并回府。
外间的小榻遗骸已经被收拾走了,没有主子的指示,那块地方也没放新床,就这样空着。
陈九筠绕着院子看了一眼,见下人都遣退了,才回到房间坐下:“你怎么穿的?”
祁暄挑眉:“说起来,我穿越还是因你而起。”
“哈?”
“我婚礼那天,你那个小白脸等不到你,给你打电话,是交警接的。”祁暄抱臂冷笑,“他一听你出事,管也不管,转头就走了,一点责任心都没有,长得也丑,还染一头乱七八糟的挑染,鞋底厚得跟高跷一样才垫到一米八,你图他什么啊?你身边就只有这种垃圾男人了吗?”
陈九筠黑着脸打断他:“那都不重要,说重点,你怎么穿的?”
“……”
祁暄闭上嘴,眼神哀怨地看过来,直把陈九筠看得起鸡皮疙瘩,才移开视线,继续道:“我去处理了你的后事。”
陈九筠心口一窒,指尖微微发麻。
尽管在车祸发生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死定了,但从别人口中听闻这些,还是让她很难受。
“葬礼结束之后,我开车回家,路过你出事的地方,也出了车祸,然后就穿了。”
“……那地方不会有什么时空穿越机吧?”陈九筠原本有些悲伤的心情顿时微妙起来,“九又四分之三站台?”
“我怎么知道?”祁暄没好气地说,“这么多年,我就遇见过你一个同类。”
“好吧,这样说,你确实是因为我穿的。”陈九筠伸出手,笑道,“对不起啦,那我们扯平,以后抛掉个人情绪,好好合作。”
祁暄盯着她的掌心沉默两秒,还是握住了那只手:“嗯。”
为了制造萧王和萧王妃和好如初的表象,也为了互相展露抛弃个人情绪的决心,今天祁暄和陈九筠又睡回了房间里。
虽然两个人心里各有各的疙瘩。
外间的小榻没了,祁暄让梁隋偷偷搬来几床被褥,在里间打地铺。
陈九筠不满:“你为什么睡我床边?”
“房门漏风,冷。”祁暄抖开被子把自己裹紧,不小心压到身上伤口,浅浅地抽了口气,“那不然我和你一起睡床上?”
陈九筠噎住,拒绝道:“我睡相太差,怕半夜把你踹下去了。”
祁暄哼了一声,翻身背对她:“我知道。”
晚上熄了灯,打下床帐,陈九筠眼睛看不见祁暄,可心理上知道他在旁边,就总觉得十分别扭,隐隐能听见房间里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一晚上她睡着了,又没完全睡好,临近天明时,被一点动静吵醒,迷迷瞪瞪地猜测是祁暄起来上朝了。
正要继续睡过去,忽然感觉床帐被掀开一角,半拖在地上的厚被子被人捞起来丢在她身上。
黑暗里有人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随后脚步声远去,房门发出两声轻响,四周重归安静。
陈九筠无意识地蹭蹭枕头,放松下来陷入深眠。
一觉直睡到中午,陈九筠神清气爽地醒来,被霖娘告知今天要给她量尺寸裁冬衣。
“娘娘可有什么喜欢的花色?”
“没有。”陈九筠展开双手方便霖娘量体,忽然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尽量用看起来大方,又不太费材料的花色吧。”
霖娘怔了下,应是。
陈九筠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在边县那几筐手雷砸下去是爽,但补起货来都是实打实的金银啊,再加上最近的一系列变动,资金链已经岌岌可危。
当然,影响最大的还是万佛寺关门,沉水居又少了一大笔进项。
除了寺庙用香以外,寻常散卖的香销量也在逐渐下降。
陶陶居这个竞争对手,还是要早日解决才好。
正好霖娘在,陈九筠顺嘴问:“最近在府里住着可还舒心?你前夫没再来烦过你吧?”
“多亏了娘娘照顾,我和清乐都过得很好,至于他……”霖娘失笑摇头,脸上满是庆幸,“他找人借钱去赌,还不上债被打断了条腿,变得疯疯癫癫。上次看他在城隍庙抢别人的包子被打了一顿,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陈九筠盯着阳光下浮动的微尘,稍稍抬高了声调:“他疯了?”
“是啊。”霖娘想了想,站到陈九筠面前,模仿起余举人的模样缩起肩膀,梗着脖子抽动了两下,无奈道,“就这样,跟那些脑袋坏了的癫子一样。”
她看见陈九筠呆滞地站在原地,忍不住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小心地问:“娘娘,有什么问题吗?”
“有一点……”陈九筠轻轻地说,她呼出一口气,唇角扯动了下,像是想笑,又猛然咬了下唇瓣,问,“量完了吗?”
霖娘点头:“已经量完了。”
“好,我有急事,先走了。”
说完,陈九筠就像身后有什么人在追赶一样,拎起裙摆冲了出去。
霖娘下意识跟上两步,看见她往零陵阁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