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净还没能做出反应,就听到纪怜珊的声音。
“——有点好笑。”
低沉冷清的女音,如打破黑暗的轻铃,唤回了李司净的神智。
他仍是坐在监视器前,双眼呆愣的盯着屏幕上的拍摄。
仿佛没有周社单方面的殴打。
没有陈莱森的痛呼。
即使是屏幕之前的纪怜珊,也保持着冷漠平静,启唇说道:“你是说,一群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人,随手拿出几百万,就为了收买你?”
“收买你这么一个没权没势没工作的大学毕业生?”
“刚才……”
李司净的声音回荡在空旷。
镜头前极具职业素养的演员们没有回头、没有出戏,却瞬间引得片场无数视线聚焦。
太突兀了。
李司净脸色苍白,意识到刚才的一切,也许又是幻觉。
“卡。”他沉着声音,按捺住所有慌乱,“刚才那条可以了。休息五分钟准备下一条。”
语气仿佛镇定,只有他能感受到克制不住的冰冷。
那些弥散在陈莱森身下的烂泥黑影,如同被惨白灯光焚烧,褪却得干干净净。
剧组忙碌准备下一场的镜头、场景,李司净却沉着脸,抬手点开回放。
刚才试拍的片段,清晰记录在设备里,科学如实的记录不会存在一点错漏。
只有……
陈莱森如剧本和纪怜珊搭戏,超常发挥出不属于这位大明星的演技。
没有突然动手的周社。
没有上前阻拦的李司净。
一如剧本写好的场景,连李司净都挑不出错。
灯光大亮,所有人都在等着他。
《箱子》必须继续。
接下来的场景,陈莱森发挥的很好,纪怜珊一切如常。
只有李司净根本不在状态,压不下心里的烦躁,紧锁了眉。
正如他一直以来饱经困扰的幻觉,站着做了一场不被旁人知晓的梦。
唯独那句话不断回荡脑海,取代了耳畔长久不消的蜂鸣——
“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箱子》今天的试拍圆满结束。
保持着这样的水平,陈莱森的男主演地位勉强保住了,纪怜珊的女主演也能定下。
可李司净所有想法都被那句话占满,回荡脑海,撞击胸腔,只剩记忆不断沉重的震耳欲聋。
他急切的翻看剧本,上面满是熟悉得能够倒背如流的台词、动作、场景灯光标记。
但是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无论李司净循着记忆怎么去翻,都找不到剧本里和那句话一模一样的痕迹。
只有排在后期的一段白纸黑字的对手戏。
林荫:他还算是人吗?
小玉:不然呢?
林荫:像这样的家伙跟恶鬼有什么区别,又怎么能算是人!
每一句都是他定下,和脑海里回荡的句子截然不同。
李司净却挥散不掉熟悉感。
他后背汗湿,能够清晰回忆起周社的眼神,他焦急喊的小叔。
最终只能拿出手机,拨给万年。
“李哥,结束了吗?”
一听就知道敬业的万年,带着周社在隔壁剧组参观,绝不影响自家《箱子》的拍摄。
李司净很多话想问,“赶紧回来,开车送我回家。”
“啊?”万年愣了,“可是周叔他……”
“别管他!”李司净脾气焦躁,已经没有办法保持表面的冷静,“现在回来,马上!”
万年几乎是一路小跑回来,开了车门,在脸色铁青的李司净怒视下,诚惶诚恐的上车。
还不忘汇报情况。
“周叔被隔壁剧组邀请过去试镜了,说他这么帅就该当演员玩玩。”
“你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跟女演员闲聊呢,我都没来得及说一声。”
“不过李哥你放心,我跟隔壁的老孙交代了,等周叔玩高兴,想回家了,让他帮周叔打车。我和老孙是铁子,绝对不会把周叔弄丢的。”
李司净一言不发,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没由来的心底发寒发慌,脑海不断回顾着自己的幻觉,就像回顾拍下的片段。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伴随着车外闪过的熟悉街景。
却实在是想不起来……
外公的日记里,那一句的原话是怎么写的?
车子终于到达目的地,李司净快步上楼回家,急着去看外公留下来的手稿。
《箱子》的剧本脱胎于外公亲笔写在笔记本上的日记。
一本一本日记一直放在家里,他甚至整理成册又做了防腐防潮,仔仔细细收纳到了防火防震的大箱子里。
“今天这么早啊?”
他爸从书房探出头,还戴着蓝牙耳机。
“你小叔呢?”
李司净没回,直接走进书房,挪开书桌的椅子,将装有外公日记的木箱拖了出来。
哐哐当当,焦急万分。
他爸见状,赶紧伸手把电脑关了,“你忙你忙,我正好做饭去了。”
还贴心细致的帮他关上了书房门。
厚重的木箱打开,里面一摞一摞都是外公写尽的老旧笔记本。
李司净凭借记忆,随手拿出了里面一册,翻开笔记本硬壳,就能见到外公久违的锋利笔迹——
予你斩除无人可解的梦魇。
这是外公留下的寄语,李司净每次打开,焦躁的心情都会平静。
仿佛这句话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十年如一日,压制着他的病症。
连视野里的黑影,都会因此退避三舍似的,还他清净。
李司净席地而坐,慢慢翻着笔记本泛黄纸页,在外公笔锋恣意的笔迹里,平静的回顾着曾经悲伤愤怒的过去。
外公看到了一切真相,洞察背后的悲惨,岿然叹息:“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只字不差。
李司净心头一跳,脑海里对这句话回荡的熟悉感,终于找到了答案。
原来不是剧本的句子,原来是外公写的句子。
李司净失笑得回忆自己无端的慌乱,只觉得太荒谬了。
人的记忆果然不可全信,他怎么会产生“周社在说陈莱森是鬼”的错觉。
明明小叔都没看过剧本,也根本没有看过外公的日记……
李司净抓了抓头发,嘲笑自己的病症果然严重。
他准备翻到下一页,视线所及之处,竟见到了一行批注:
“原来在这儿。”
那一刻,他耳畔甚至清晰回荡周社略带笑意的轻蔑,找到目标的了然。
李司净盯着那一句批注,大脑都像凝固了,挥之不去的阴寒,骤然弥漫,心脏有力敲打着胸腔,回荡着将要破出他的胸口,跌落在地。
他看过外公的日记很多次。
无论是整理的时候,还是和研究剧本的时候,他对这每一本里的内容了若指掌。
外公写日记或是写故事,都很随意。
时不时划掉错别字,添加一些补充、批注。
并不十分整洁。
可是他不记得这一段日记里,有这样的批注。
仿佛突然凭空出现,字迹潦草得不像外公端正锋利的笔迹。
像是……
特地有人为了符合周社的话,后续写上去的。
又或者……
是周社亲自写上去的。
“咔哒。”
刹那,大门打开的声音如此清晰。
随之传来周社亲切温柔的声音,“哥,我买了姜和酱油,昨天看到没剩多少了。”
他爸仍是亲切,“哎呀,你买姜去了?难怪没跟净净一起回来,我还问他呢,这小子一声不吭的。”
还低低去说,“你看净净就从来不会注意这些,一心都扑到工作上了。不会生活,真该跟你多学学。”
李司净耳畔心脏如雷,摊开的笔记本指尖冰冷。
浑身发冷,所有感官都汇聚在了听觉之上,不由自主捏紧了笔记本纸页。
他听到脚步声,不同于他爸大大咧咧的脚步声,谨慎的越来越近。
像是分辨不清的怪物,在迈步靠近狩猎地点。
刀。
李司净竟然想起了梦里那把锋利的刀。
他应该立刻反锁书房的门,用椅子抵住把手。
又或者拿起书房的厚词典,攻其不备的反抗突袭。
脑海的预想回溯无数次,李司净却浑身冰凉,冻结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听到脚步声不断靠近。
“嗡嗡嗡——”
手机震动压过了清浅脚步声。
李司净捧着笔记本的掌心竟然微微发汗。
没等他做出反应,就听他爸在外面喊:“周社,先别去书房。净净在看他外公的日记,不喜欢有人打扰……”
脚步声停了,紧跟着周社一声回应:“那我帮你摘菜。”
又渐渐远去。
李司净松了一口气,不过片刻,竟吓得背后汗湿,终于拿出了震动不止的手机。
万年打来的。
李司净接通,那边万年声音都颤抖了:“李哥,怎么办?陈莱森又出事了。我听他们说,陈莱森离开片场的时候,是经纪人来接的。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居然遇到持刀抢劫!好像被抢劫的捅了。”
“现在照片网上传疯了,满地都是血!”
李司净没回,直接切开软件,随手一刷。
带着#陈莱森#的消息,都在不断的传达同一件事。
“森森太惨了,我看到经纪人扶他上车,一身是血。”
“车边的血止都止不住,警察在做什么啊!现在还没把抢劫犯抓起来!”
“果然我崽不该接邪门片。现在好了,这项目的制片出车祸,主演刚出医院还被抢劫,太惨了!”
还有那张目击者拍摄的照片。
血迹散了一地。
李司净只需一眼,就能看出熟悉的痕迹——
和陈莱森挨了周社的揍,浑身满地铺散的烂泥黑影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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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