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净童年对李家村的印象不多。
他从小在城里长大,自从六岁的时候给外婆上坟大病了一场,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直到外公去世,李司净才算是跟李家村有了走动。
清明、春节去给外公的坟前烧纸燃香,跟一群留守村落的老人聊天,逛一逛外公生前常去的资料馆,再改改《箱子》的剧本。
那个村子很静。
静得不会有年轻人存在一般,稍微有点儿人生追求的人,都会离开那种偏僻落后的地方。
唯有外公选择留在那里。
留在那个本该憎恨、厌恶、耽误了他半生,最好能够彻底从剩余生命里彻底抹去的李家村。
就连坟墓也不肯远离一步。
李司净不理解。
就像他不理解一个和他爸是亲戚的堂弟,姓周名社,不应该和李家村有任何关系的男人,却堂而皇之的在身份证上留下地址:李家村。
他抬眼去看周社。
只见这位小叔温柔谦逊,笑容柔和。
还跟老父亲特别熟一样,出声喊着:“哥,净净真的是出息了。当大导演啦?我都不敢信。”
他爸道:“别说你啊,连我都觉得他还是以前那个拿着相机到处拍的小孩子,不是说当导演得先熬个十年吗?哪里想到他这么快就成导演了。”
父辈叔辈老气横秋,李司净一语不发,反手收起了周社的身份证。
像是默认了会帮他安排工作一样,惹得他爸格外高兴。
两个久别重逢的堂兄弟,热情寒暄,回忆童年,有模有样的,甚至真的可以勾起他爸的记忆,欣喜畅快的去聊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旧事。
李司净在这样温馨平实的气氛里,又想起了宋医生的观点——
没有什么利刃,也没有什么梦魇。
只不过是他在高烧不退的病症中,把亲切俊朗的无辜小叔,幻想成了残酷阴森的坏人。
是他病了。
李司净时刻处于警觉与怀疑中,精神紧张的聆听父亲的温声笑语、周社的侃侃回应,不断去翻手机上未读的红点,把宋医生的对话框切出来无数次。
他想跟专业人士聊几句,却始终没有发送任何消息。
是幻觉吧。
毕竟宋医生的理论里,梦是梦,现实是现实。
也许他真的将曾经见过的英俊帅气周社,投射到了各种不堪混乱的梦里,创造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只是他忘记了。
毕竟,他有病。
有病的李司净默不作声,痛苦难消。
甚至觉得,这又会是一个辗转反侧的不眠夜,今晚一定会梦到周社再度亮出利刃。
想不到,他头一倒在床上,瞬间入睡。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李司净出门,彻底摆脱了昨天的虚弱,变得神清气爽。
他正要出门,周社主动的跟了过来,“我也想去片场看看。”
临关门了,周社还不忘和收拾碗筷的老父亲寒暄。
“哥,中午你要买什么菜,跟我说。路上我们遇到超市菜场,顺便买回来。”
特别生活,特别体贴。
特别像是一个混足社会情商颇高的成年人,保持着应有的礼节礼貌。
特别不真实。
李司净印象里的周社,并不会只穿灰色风衣。
有时候是一身白色衬衫,染透了殷红发黑的血。
有时候满是漆黑污渍,仿佛击碎了李司净眼里随处可见的烂泥,被沾染了一身。
这样的男人,可怕、肃杀,黑沉的眼睛,冷漠得没有感情可言。
如同恶鬼,穿行在他无法出声的梦境。
哪里会是现在这样,温柔亲切,还需要一份工作养活自己。
李司净走出楼栋,不说话。
周社也不套近乎,安安静静,最低限度的维持着存在感。
直到万年驱车停在路旁,他们之间才算有了点儿声响。
万年问:“咦?李哥你新找的演员?”
永远止不住自己的好奇。
演员?
困惑上车的李司净,瞥过举止得体的周社,一阵恍然。
他在梦里见了周社多年,早看惯了那张俊美无匹的脸。线条流畅的下颚,修长白皙的脖颈,深邃宁静的眼眸,都熟悉得让他抗拒。
如今仔细一瞧,实在是英俊得令人印象深刻。
周社不等李司净介绍,就热情的招呼:“我是司净的小叔,我叫周社。”
态度还很亲切。
万年止不住话头,“小叔?亲的啊?”
周社从善如流,“亲的,他爸爸和我是堂兄弟,差了十几岁,他爸爸看着我长大,我也看着司净长大。”
胡言乱语。
李司净看向车窗外没有说话。
但周社显然跟万年很合得来,很话多。
即使是初次见面,他们两个人都能聊得有来有回,充斥着成年人的随机应变,还一改在家称呼的“净净”,叫他“司净”,令李司净感觉好了不少。
李司净听他们聊天都开始相信:周社确实是本地人,七八年前去了沿海,做过外贸海运,偶尔打杂当过搬运和文员。
领着微薄薪水,为了生活什么都做。
也会在加班的夜晚,卷起衬衫衣袖,烦恼的对满满一桌等待粘贴的报账凭证,愁眉苦脸。
有着普通打工人的烦恼。
直到下车,进了片场,他才真正的意识到:周社的长相,实在是有点出众得太超过了。
他不过是平常的走入现场,周遭忙碌的工作人员,都一个接一个的看了过来,神色诧异,眼神好奇。
不是看他,就是直愣愣的盯着周社,视线又在他身上反复来回,眼里写满了猜测。
足以证明周社在这个见惯了俊男美女的圈子里,引发了不小的波澜。
惹得李司净皱起眉。
还好,大家也是手里有活,也只是看看,场务过来也只是跟他确认拍摄的行程。
倒是今天的女主演纪怜珊,做好了装造,凑过来,朗声道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李导,你带的这是谁啊?他演李襄吗?这么帅?”
“谁都不演。”
李司净对纪怜珊客客气气,保持着对业内前辈的尊重,有问必答。
“他是我小叔,刚从沿海回来,没地方去,来玩玩。”
说着,他叮嘱起助理,“万年,你陪他去周围转转。”
万年知情识趣,懂,立刻热情的说:“周叔,走,我带你去看隔壁剧组拍古装穿越剧,可有意思了!”
上来就明白得把人给支走,支得远远的。
周社跟着万年走了,剧组的窃窃私语,打探的视线也黏着走了。
“李导的小叔?他们家里基因这么好吗?”
“我还以为是找来演李襄的……也不知道李导定谁演这个,才能带得动陈莱森。”
这些话,李司净一听就烦。
陈莱森演技太差,必须找人来带。
纪怜珊作为女主,角色性格冷漠、话少,和陈莱森角色的互动远不如男配角李襄,所以显得李襄的饰演者格外重要。
外形、气质、演技,缺一不可。
更何况,李司净打定主意要把陈莱森剪辑得只剩片头,势必就得把李襄的饰演者提成男主角。
这样一想,他更烦了。
李司净皱眉问:“陈莱森呢?今天还来不来?”
工作人员还没回,倒是纪怜珊热情活跃,接了话:“他说要来的,我都在网上看到了。想不到他这么敬业,可把他那群小粉丝小妹妹们感动得,在评论区哭得稀里哗啦的……”
“诶,那是他的车吧?”
正聊着,陈莱森就来了。
这位引得剧组惊慌担忧的大明星,穿得朴素平实,简单的衬衫,笑容灿烂。
他和往常一样带着一群助理,前簇后拥的,偏偏李司净觉得他不太一样。
陈莱森一过来就说:
“之前让大家担心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大明星突然这么有礼貌,还主动道歉,李司净格外不适应。
也许是进过了急救室,变得大彻大悟了起来,收敛起了之前的心高气傲。
也许是经过高人指点,开始演起了戏外戏,一下就变得像个人了。
不像以前似的,挑一下毛病,提一点要求,把助理和片场工作人员指使的团团转。
简单寒暄之后,陈莱森就快步去了化妆间做妆造,给剧组省下了不少时间。
再度站回监视器之后的陈莱森,卸下了浑身散发着带资进组、不可一世的傲慢。
连搭戏的纪怜珊,都悄悄跟李司净说:
“今天的陈莱森,好像变了。”
确实是变了。
李司净盯着干净的监视器,视线稍抬,就能看见场景中同样干净的陈莱森。
穿着普通的T恤衫,头发凌乱得像不修边幅的大学生。
李司净真正的、清楚的看见了陈莱森的模样。
朴质、平凡。
倒有点儿接近他想象中的男主角林荫了。
“导演准备好了。”摄影发出信号。
李司净压下心头不安,镇定的说:“先拍一条看看状态吧。”
准备、开机,片场霎时鸦雀无声,镜头里的纪怜珊坐在桌边,看陈莱森一个人表演。
“那是无法打开的箱子。”
陈莱森确实变了,连演技都通透许多。
他说出口的台词,没了之前小偷一般的束手束脚,变得坦荡自然。
“我觉得我说出来,你肯定觉得我疯了,但是真的、真的——”
“我打不开它!根本打不开!”
一句台词一句台词的过。
李司净没有喊再来。
他专注的盯着监视器,没有结束、没有中止,任由安排好的场景变为录像画面里的镜头。
干干净净。
没有黑影。
只有一句一句的台词从白纸黑字,变成声影视效,逐渐鲜活。
“可是你外公的遗物里,根本没有什么箱子。”
纪怜珊是经验丰富的老戏骨,即使角色和她平时演绎的风格截然不同,也能演出李司净想要的冷漠。
紧接着,陈莱森情绪激动:“我会把它找回来!等我找回来你就信了!”
很好。
李司净想要的情绪,想要的濒临崩溃,想要的目光如炬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
他紧盯着监视器,等着陈莱森接下来的演绎,可以说对陈莱森刮目相看。
“我猜测,有这么一群人,故意搞了这些事情,就为了让我觉得自己疯了,看到的都是幻觉。”
“但是你信我,我看到过外公的日记,那本烧毁的日记。上面清楚写着这个箱子很重要,比什么几百万的房产证、几十万的存款都要重要……”
“他们安排这些钱,就是为了收买我!”
台词还在继续,李司净眼前忽然暗了下来。
那些纠缠他的幻觉,慢慢随着流淌的黑影烂泥,侵染了他的视野。
李司净不得不靠得监视器更近,只有在镜头里,才能摒除眼睛里的幻觉干扰。
只是……
快看不清了……
“原来在这儿。”
一声轻盈喟叹传来,伴随着镜头忽然闯入的一抹灰色。
李司净还没能分神去想,就见周社灰色风衣猎猎,伸手揪住了陈莱森的衣领。
“啊!”
陈莱森惨叫一声,被周社狠狠打倒在地。
李司净紧盯着监视,能见到陈莱森真实的痛苦,挨揍时的惶恐惊讶。
这可比陈莱森努力凹出的“演技”,更具有真实感!
一切都在诡异的寂静和沉默中进行。
唯有陈莱森在凄惨的哀叫:
“你做什么!”
“你是什么人!”
惊慌失措,带着大明星绝不会出现的凄凉破音。
监视器屏幕中的周社,下手狠绝,与梦里提刀身影重叠,冷漠嗜血,别无二致。
李司净头脑轰然,他再是厌恶陈莱森,也立刻冲上去。
打死陈莱森,周社去坐牢都无所谓。
万一把一旁搭戏的纪怜珊吓出心理阴影,他从哪儿再找一个这么优秀的青衣!
“周社!”
李司净抓住周社手臂,像老父亲拦他一样,拦住这个狂揍大明星的小叔。
“放手!”
周社执着无比。
即使手臂被李司净抓住,也不妨碍陈莱森凄惨得整个身体像是从泥水池子里刚捞出来,从手臂从双腿从衣服之下,滴答滴答的流淌着黑水。
李司净呼吸一窒。
在他以为自己看错的时候,无数烂泥黑影,幢幢汩汩,宛如血流,汇聚在了陈莱森的脚下。
一时之间,李司净分不清地上流淌的是陈莱森的血,还是他熟悉的烂泥黑影。
只能看着它们一滩一滩、一丛一丛,抖动着发芽的绿点,如同浮萍散开。
这样诡异的景象,李司净不知道看了多少年。
已经能够保持熟视无睹。
“小叔!”
李司净一喊小叔,周社终于停手。
但他看向陈莱森的视线仍是冷漠,至少松了手,任由陈莱森惊恐躲开。
唯有声线冰冷,低沉道:
“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对了,李司净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不介意陈莱森去死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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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