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净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件事。
他果断点开手机电筒,借着电筒的光亮,见到了一道不断蜿蜒延伸的阶梯。
这栋别墅建在微隆的草坪坡道,有这样的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十分正常。
不正常的只是李司净摆脱不掉的幻觉。
他在不算太亮的手机电筒光线里,见到一个巨大深邃的空间,深邃到手机那一点儿亮度,无法照出半点儿轮廓,仍是吞没一切的漆黑。
李司净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只能听到回荡的空旷脚步声。
没有陈莱森、没有地下室,只有无尽的黑暗,和走不到最底层的楼梯。
“呜呜呜……”
李司净听到了熟悉的哭声。
小女孩的哭声。
紧接着,他听到了破音的尖叫、痛苦的嘶吼、还有他无比熟悉的喘息。
李司净手脚冰冷,并不是害怕。
但他的脑海里不断想起那个梦境。
黑暗遮蔽了他的视线,扭曲了他的听觉,恍惚之间,不再是小女孩的哭声,是他的哭声。
李司净在一望无际的黑暗,向着哭声冲了过去。
他只见到一片黑暗的泥泞和挣扎的瘦弱躯体。
——你和她是一样的。
——你们一模一样。
极度的恐惧、悲痛,促使李司净愤恨的冲了过去,一拳砸开了施虐者。
施虐者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已经没了陈莱森的模样。
可他的视线,如陈莱森一般恶心。
“你要杀了我吗?可惜我早就死了……李司净,难道你外公没有告诉你……活人不应该来这种地方……”
黑暗吞没了他的身影,也带走了他的声音。
李司净陷入一片黑暗,手机电筒的光,照不到任何的东西,只有隐隐漂浮的浓雾。
“咚咚……咚……咚咚咚……”
浓重的黑雾里,传来了敲击一般的声音。
李司净循着声音抬起手机电筒的光,于一片漆黑里,看到了一个箱子。
长方型。
纯黑色。
在电筒光亮里,反射出光滑油漆的亮度,有着圆润弧度与微微翘起的盖板。
是他在外公葬礼上看到的棺材。
“打开它。”
李司净听到了声音。
不同于任何人,仿佛混杂了无数人异口同声的蛊惑,沙哑混沌的声音。
“打开它,李铭书就能活过来……”
李司净不禁想起,他在剧本上反反复复创造的箱子。
那是无法打开的箱子。
里面藏着不能见光的秘密。
活人的、死人的,深埋在箱子里的秘密,迫使林荫一次又一次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寻自己存在的意义。
李司净走近了那副棺材,掌心触及的光滑,唤醒了他全部怀念。
他推开这副棺材,是不是会见到外公?
外公是不是像推入火化炉之前一样,面容安宁等他告别。
李司净试图动手的瞬间,一道黑影突然撞开他的手臂,又狼狈跌倒在地,蜷缩在棺材旁挤成一团。
混沌的声音模糊不清,黑影向李司净伸出了烂泥一般的手,依稀可以听见:
“……救我。”
“铮!”
蔓延至李司净脚下的烂泥,被一把锋利断刃钉死。
李司净骤然后退,远离了腥臭的泥泞,也远离了那副棺材。
“啊啊啊!”
黑影痛得挣扎蠕动,又始终无法挣脱那把黑暗中银光锃亮的利器。
是周社的刀。
熟悉的脚步声从李司净身后传来。
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乖侄子。”
耳畔清晰的呼唤,带着温暖的触感,贴近了他的后背、手臂、手掌。
他感觉到手指被缠绕,困住他想要推开棺材的双手,甚至产生了周社出现在身边的错觉。
“你真的想要打开它吗?”
李司净头脑昏沉,在蛊惑中找回片刻清明。
不。
“你的愿望是什么?”
周社的声音仿佛冷冽清泉,压制住李司净全部愤怒。
他在李司净耳畔说:“这是你的梦,你可以做到任何事。”
——如果他可以做到任何事,他只想一枪崩了陈莱森。
周社笑道:“那也简单。”
下一刻,李司净感觉到指缝间灌入的温暖,像是有一只宽大手掌,从外往内扣住了他,手指交缠。
而他掌心,清楚的握紧了一把枪。
不过手掌长,宽度恰好。
是他在剧组反反复复握过的那把枪。
这里是他的梦,有一把枪,那就必须是真枪。
李司净听到了无数哭声。
惨烈的、尖叫的、求饶的。
混杂在一起,他却体清楚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压抑在黑暗之中,遭受痛苦折磨,无法发出的哭声。
李司净想起外公说的话:
可怕的不是你不知道,而是你不敢面对。
而他不敢面对的幻觉,藏在密闭的漆黑棺材,渐渐滑开了厚重的上棺。
李司净没有见到外公,却见到了躺在棺材里的陈莱森。
漆黑、污秽、肮脏的陈莱森,浑身长满了他最为恐惧的绿色萤火,像是执着审视他的一双双眼睛。
李司净曾经不敢面对的眼睛,附着在陈莱森身上,忽然就不可怕了。
他没有犹豫的开枪。
瞬间,可怖的萤火熄灭了绿光,仿佛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的闭上。
只剩下了一双,一双惊恐诧异,不愿相信的眼睛。
陈莱森死不瞑目的眼睛。
子弹擦出的火光,烧着了关有陈莱森的巨大棺材。
如火化炉熊熊烈焰,翻飞起黄红污黑的烟尘,给陈莱森送葬。
情绪还没寻找到一个确定的落脚点,他见到了一个麻木冷漠的身影。
陈菲娅留着长头发,带着疏于打理的毛躁卷边,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凝视着烧灼的烈火。
想死。
她平静的表情从不觉得,死亡是什么值得害怕恐惧的事情。
想死。
她已经不止一次的尝试死去,又一次一次的被禁锢在无休止的梦魇里。
想死。
或者说,她不知道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李司净能够察觉她的痛苦。
就像他面对周社时一样的痛苦。
李司净没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见那双空旷失神的眼睛,缓缓看向他。
片刻,落下了扑簌的眼泪。
“我……”
李司净依稀听见微弱的声音,还没能辨明,就眼熟的灰烟带着火舌卷燃了一片碎纸。
熟悉的字迹在焚毁的碎片里再度出现,仍是一闪而逝的“我”。
我?
李司净盯着陈菲娅,想要大声询问:是你写的字?是你烧掉了它们?“我”是什么?你想说的是什么!
可他只能见到陈菲娅安静的落泪,轻轻的啜泣。
又变成了李司净曾见过的小女孩,埋在胳膊里,将自己蜷缩起来,嚎啕大哭。
悲痛的哭声掩盖了一切响动。
焦急想要知道“我”的李司净,站在一片漆黑的梦里,难以发出半分声响。
陈菲娅随着哭声淹没在黑暗里,身影慢慢被生机勃勃的幽绿覆盖,化作点点萤火,飞舞四散,像是得到了庇佑,随着绿意盎然的萤火离开,不再被人凝视。
她解脱了,她自由了。
至少在这样孤独无助的梦里,不会再有一个浑身腥臭烂泥的男人伤害她。
萦绕着哭泣和泪水的黑暗地下室,像是一场噩梦。
即使李司净如愿以偿,也回不过神。
后背贴近的温度,驱散了黑暗中所有阴寒。
他在温暖怀抱里转身抬头,见到了另一双眼睛。
温柔、关切,又平静得仿佛洞悉所有梦境。
是周社的眼睛。
“乖侄子。”
周社看他,双手捧起他的脸颊,笑着出声。
“你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睡着……”
比周社的话更快的是李司净的手。
他要杀了这个男人!
念头充满恐惧,手还没能触及周社,就被抓住了手腕。
周社居高临下,垂眸的脸庞俊朗不凡,眉宇间弥散困惑。
“你害怕我。”
李司净浑身难以克制的战栗。
他当然害怕周社,在面对了陈菲娅的陈年灾难,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恐惧是什么。
他未曾细想,却被宋医生一针见血的指出——
童年时候遭遇的一切,都会变成恐惧的梦魇,始终缠绕在夜深人静空无一人的睡梦中,不得安宁。
他的梦魇就在这里。
那个男人就在这里。
李司净恐惧的看向那个男人。
“……她解脱了,但我呢?”
那个男人仿佛无辜:“什么?”
“陈莱森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你又是什么东西?!”
李司净克制不住歇斯底里:“你对我做的事,我应该也一枪杀了你!”
周社终于收起了一贯的温柔,松开了钳制李司净的手,担忧的问道:
“你在害怕什么?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我……”
李司净下意识想要回答,突然神智一震,想起火舌卷碎的“我”。
他忍不住发出冷笑,在他手腕恢复自由的下一秒,狠狠抓住周社的衣领。
“还需要受害人帮罪犯回忆回忆是吗?”
哪怕这样的行为,会导致表面和平的万劫不复,他也克制不住崩溃情绪。
“你在我的梦里,拿着你的刀,一块一块的剁碎了我认识的家伙;你在我的梦里,抓住我的手,捂住我的嘴,一次一次进入,把我变成了一个疯子!”
他已经破罐破摔,特别是在见证到陈菲娅获救时的解脱,他也渴望那样的解脱。
李司净没有枪。
但他仍能在幻觉里,想象自己拿起手里应该存在的枪,抵在周社的咽喉。
他学过、他研究过。
一发子弹从下颚穿透大脑,能够瞬间在脑内肌肉骨骼造成极大的永久空腔。
神经断裂、肌肉爆炸、骨骼碎裂,只有一死。
他说:“我可以杀掉陈菲娅的噩梦,我也要杀掉我的噩梦。”
周社始终温柔的眼眸,溢满惊诧,映照着崩溃的李司净。
他语气平静,阐述事实:“你要杀了我。”
李司净袒露恨意:“我要杀了你。”
“即使我从来没有伤害你,永远不会伤害你,你也要杀了我。”
他说的话,像是一种坦诚,更像是一种承诺。
深邃的漆黑眼眸显得无比澄澈。
他坦然的接受一切,也接受李司净的所有选择。
静静等待子弹从咽喉射穿头颅,如李司净期望的那样,只求一死。
即使他从来没有做过、从来不知道李司净有这样的噩梦。
“你不知道?”
李司净在这一瞬间确定。
确定周社对他的梦境一无所知。
确实周社不会伤害他的话是真的。
更大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如同一场海啸淹没地震的废墟,让他恢复了片刻清明。
李司净无力的松了手,放开周社的衣领,前所未有的绝望。
“你不知道。”
那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私密梦境。
周社不知道。
但现在,周社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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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