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净恐惧退却,然后是庆幸有栏杆,接着是愤怒,气得他连伸手放下病床防护栏都怒火滔天的,弄得哐哐直响。
“李先生……”
虚弱的声音,伴随着宋医生半眯半睁的眼睛。
“李先生……”
“宋医生?”
李司净已经没心情去跟周社解释自己的害怕。
赶紧过去,低声问道,“你好些了吗?要帮你叫护士吗?”
“我……”
宋医生的眼睛直愣愣的,他说,“你怎么来了?”
毕竟是从楼上摔下来“自杀未遂”的病人,脑子不清醒也是很正常的。
李司净叹着气,低声解释道:“你凌晨四点三十四醒了,给我打电话叫我来的。”
而且还说快来、快来,催命一样叫李司净来看他睡觉!
宋医生眼神茫然之中,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我、我叫你来,是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很重要……”
有些语无伦次。
李司净大约能够猜测,他的状态并不特别好,伤到了脑子。不太能分清现实和梦境。
但他必须要问:“你为什么会跳楼?”
一句话,问得宋医生愣住,他双眼出神,似乎在回忆。
“我只是觉得很困……我没想着跳楼。我只是想……”
虚弱的话,断断续续在病房回荡。
“我只是想……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死了算了。”
那一刻,李司净立刻意识到。
跳下去的不是这个宋医生,而是十三岁的宋曦。
梦里仓皇无措的少年,与病床上虚弱的成年人渐渐重叠,仿佛再经历一点点的波澜,都会脆弱绝望的死去。
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李司净脑海回荡着他这样的话,第一次对事业有成的宋医生,产生了共鸣。
平时假装得成熟专业的人,原来也有一个逃脱不掉的梦魇。
“你好好休息。”
李司净对他充满了同情,并不苛求他立刻恢复理智。
“医生说你伤到了脑子,有些事情想不起来很正常,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哦。”
宋医生茫然,眨着眼睛复述着,“你再来看我……”
话没复读完,他忽然一惊一乍的瞪大了眼睛,“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李先生,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
他忽然压低声音,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显然压抑着头晕想吐的痛苦。
可他顽强盯着李司净,唯恐李司净消失在眼前,仿佛就是要在弥留之际,拼命说出事情真相的遗言。
“……陈莱森!陈莱森!”
一个名字,能让李司净呼吸凝滞,下意识转头去看周社。
他想起片场弥漫的黑影,网上凄惨的血迹,还有身旁这个仿佛无事发生仅仅在他幻觉里出手的小叔。
“你不要急,宋医生。”
李司净看到宋医生痛苦得脸色扭曲,哪怕说出这个名字,都花费了极大的力气。
也不会在自己的咨询师面前伪装什么善良。
“陈莱森就算死了也跟我们没关系,你先休息。”
“有关系!”
宋医生躺在床上,大喘了一口气,眼睛虚弱的眯起,爆发出了这句话后,声音变得微弱。
“陈菲娅跟我说了,是她捅伤了陈莱森……陈莱森伤害了她……是真的……不是她的幻觉和妄想……”
“现行犯……她的哥哥是个现行犯……”
“强迫、猥亵、伤害……”
他浑浑噩噩,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似乎大脑已经驾驭不了最基本的逻辑和语言能力。
李司净心里一惊,顾不得宋医生要死不活的状况,追问道:
“陈莱森做了什么?”
“陈莱森长期……所以她反抗了,把陈莱森送进了医院……”
“她和你一样……李先生,她和你一样活在恐惧里……”
宋医生努力睁开眼睛,视线徘徊在室内,忽然僵住,仿佛见到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他……”
他语气霎时亢奋激动,像是回到了凌晨电话里的生龙活虎。
“李先生,你有他啊,有小叔啊……”
宋医生激动到挣扎,都快撑着爬起来了,全然不顾自己一身骨折带的夹板纱布,下一刻就想扑到周社那去。
“小叔出现在了我的梦里,我们的梦拥有了共性……”
“是真的……”
“这个梦是真的,我的梦是真的,所以小叔在梦里做的事很可能是真的……”
“李先生……如果是你真的,你和她一样……你们一样……”
李司净大感不妙,恨不得捂住宋医生的嘴。
眼前这个说话毫无逻辑,颠三倒四的病人,绝对不是平时谨慎小心的宋医生。
可惜对方毫无察觉,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欣喜若狂的像是发现了一个奇迹。
“其实小叔和你最开始的那个梦——”
“叮铃叮铃~”
李司净果断伸手按下床头呼叫铃。
突兀大声的呼叫音乐响彻病房,如他所愿的打断了宋医生癫狂的话,弄得宋医生僵在病床好一阵愣神。
周社站在一旁听得清楚,好整以暇的问:“什么梦?”
“没什么梦。”
李司净盯着宋医生,咬牙切齿的说:“你先休息,以后我再来看你。”
那咬词说字的气势,已经想把宋医生先杀之而后快了。
“李先生、李先生……”
宋医生必然有着强大且执着的助人情节。
哪怕李司净已经生气了,他混沌的脑子,仍是十分执着的说道:
“她叫陈菲娅,她、她跟你一样,李先生!”
“你救救她,就能把陈莱森送进监狱!你就可以换演员了!”
宋医生的话显得语无伦次,但李司净竟有瞬间心动。
陈莱森进监狱,《箱子》顺理成章换掉陈莱森,多么美好的建议。
呼叫铃停了,护士很快带着针药盘走了进来。
“病人醒了?他得好好休息,不能多说话。”
她放下针药盘,熟练的准备给宋医生注射。
“你们不要打扰他。”
“走。”李司净伸手就抓住周社,离开病房。
宋医生语焉不详,换个人可能需要追问到底,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可李司净立刻明白了。
他能够想出那个将自己裹成黑影一样的女人,或者说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如何进入咨询室,坦白了自己刺伤陈莱森的行为,痛快宣泄自己的苦恨,厉声尖叫着质问:这样的人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然后,宋医生受到了她影响,从楼上“跳”了下去。
就这一刻,捅伤陈莱森的凶手和宋医生跳楼的凶手出现了短暂重叠。
李司净下意识的判断,陈菲娅的状态应该非常糟糕。
糟糕到宋医生这样心善的人,都受到了她的负面影响。
李司净只见过陈菲娅一次,已经从宋医生直指关键的讲述里,察觉到她浑身漆黑包裹的不是自己,是所有无法倾诉的苦闷和绝望。
她会很怕人。
她会不敢跟人对视。
她会始终处于惊恐焦躁,稍稍一点平常的响动都能炸得她不得安宁。
却依然会有人好笑的看她,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一丁点儿动静就反应极大。
但李司净知道。
因为她害怕。
永远停留在过去的阴影里,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都会炸如惊雷,正如万年说的那样——
很神金一女的。
李司净很容易就能想象出她的模样。
因为外公的日记里、《箱子》的剧本里,充斥着她的影子。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存在,永不断绝。
这样的人,能在宋医生无意的鼓励下,反抗陈莱森,也是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
也许是用刀、也许是用剪子、也许是破裂的玻璃碎片。
狠狠捅进陈莱森的身体,就像陈莱森曾经对待她一样,罪有应得。
宋医生看人一贯很准。
只有经历过相同遭遇的人,才能说得出一句感同身受、痛苦难消。
李司净无法平静的去思考这件事,所以他理解陈菲娅。
他在梦里已经这么恐惧害怕,连周社都无法心情气和的面对。
那陈菲娅……
会在后台化妆间崩溃尖叫。
然后……
等到了一个现行犯去安慰她。
像这样的现行犯……
也许这里还有一个。
医院繁忙拥挤,住院部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安静,显得病患和家属说话都静悄悄的。
连始终存在于李司净视野的黑影烂泥,都自动的缩减了存在感,挤在角落,唯恐它们这些幻觉,受到迁怒。
他们走出病房,周社问道:“我们先回去?”
他亲切温柔,无事发生。
半点不提刚才任是谁听到都觉得骇人听闻的事,似乎对大明星的犯罪、说不清的梦毫无兴趣。
李司净径自坐在护士台对面的椅子上,坚决不愿意跟这样的家伙再度在密闭空间单独相处。
“先等等,等万年来接我。”
李司净翻了翻手机消息,突然在无数未读红点里找到了许制片的回复:
“再看看陈莱森情况。”
简明扼要,就是不同意。
这不是四千万了,这可能是七千五百万。
李司净甚至怀疑,难道陈莱森跟许制片有什么不可说的关系?
不然他很难接受,为什么许制片一定要陈莱森来演男主角。
李司净和周社沉默的坐在护士台对面,听了快一小时的呼叫,万年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
车已经停在了二院地下停车场。
李司净想也没想,直接跟他说:“上住院部十六楼来接我。”
转头告诉周社,“我最近很忙,不回去吃饭了。”
总之,他是再也不想跟周社独处,再也不想跟周社说话了!
万年经常执行李司净一些莫名其妙的安排,所以到楼上来接,也办得雷厉风行。
“周叔,你也在啊?这是一大早送李哥来医院?”
周社礼貌回他,“嗯,司净的朋友住院,我们来看看。”
有万年,李司净终于不用说话了。
他一个人就能叨叨哔哔一路。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电梯口,万年跟周社挥挥手,“周叔再见,我保证照顾好李哥,你放一万个心。”
上车出发,不过四十分钟,李司净在片场附近的酒店安顿下来。
在医院待了几个小时,能够在酒店一个人独占一张双人床,可比挤在小病床上来得舒服。
除了后腰隐隐作痛。
尽管身体不适,李司净还要顶着一头刚洗澡出来还在滴水的头发,强忍着怒火,平静的听他爸抱怨。
“怎么不说一声就跟你小叔出门了?”
“我还以为你们睡着呢,早饭都等了大半天,结果等到你小叔从外面回来。”
“你小叔说你朋友病得重,你又忙,要不然我给你朋友炖点汤送过去?反正我也没事,顺便和你小叔去看看你朋友。”
你小叔、你小叔……
李司净听到这个称呼就烦。
“爸,你别管这事儿。”
他是真的不高兴了,“我要去开会了,什么时候回来再跟你说。”
果断挂断,蒙头睡觉。
直到手机嗡嗡嗡嗡,把他惹得睡眼迷蒙。
万年的电话。
那边声音仍是咋咋呼呼:“李哥,陈莱森病情好转了。我的天啊他神志清醒了第一件事居然就是发声明,真要命!”
万年的表达也许略显夸张。
但李司净在网上一搜,下意识发出了相同的感叹:真要命!
陈莱森这家伙在表达了自己没事,感谢粉丝和社会各界的关心之后,正正经经的说:
“很抱歉耽误了《箱子》的拍摄进度,等我出院就会全力以赴,呈现出最好的林荫。”
真诚恳切,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惦记《箱子》。
显得李司净这个想要找新演员的导演,如此卑劣如此可恶如此烦不胜烦。
李司净翻身起来,气得锤床。
脑海里全是陈莱森的“全力以赴”和宋医生的“你救救她”。
他没理由去管别人的家务事,也没理由做一个正义使者。
既然许制片坚持要陈莱森演,陈莱森也坚持出演,那么李司净就不得不另想办法坚持把男主演换掉了。
大约在酒店休息了两天,万年终于拐弯抹角,打听到了陈莱森住院的地方。
车行一路,万年的抱怨没停过。
“这张相德,真奸。我说我们要去探病,给我叨叨了半个多小时,绕来绕去就那一句意思:我家大明星现在身体不好不想招呼你们,你们不要过来。早说不得了?浪费我时间。”
“还好我有人脉!”
万年的人脉那可是上天入地无处不在,打开手机一搜全是风吹草动。
“李哥,你怎么忽然想起要去探望陈莱森了?跟他说咱们《箱子》要换人吗?”
“嗯。”
李司净很肯定,“顺便看看他怎么还没死。”
唉,有的词语消失了,连穷凶极恶的罪名都变得模糊暧昧,成为了让人嘲笑、羞于启齿的病。
所以写的“强迫”“现行犯”“伤害”,大家亲自分辨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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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