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净见到了飞起的头颅,霎时惊醒。
就算眼前是黑漆漆的卧室天花板,也挥散不去一个少年笑容僵硬,死不瞑目的眼见自己死于一把利刃的影像。
李司净见过这把利刃,两指宽,一掌长,简单朴素,反射着银光的锋利钢刃,隐隐刻有放血的凹槽。
曾经插进他卧室的枕头,斩断过厌恶家伙的手臂,挑开过烧成一块一块炭黑皲裂的尸体。
是周社的刀。
李司净做过太多残忍血腥的梦,以至于再度见到周社出手,考虑的竟然是——
他怎么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讨厌过宋医生?
凭借以往的经验,周社只会杀死他厌恶、憎恨的人。
梦里的宋医生……或者说看起来学生一样彷徨无措的宋曦,周社为什么动手?
李司净伸手去摸床头手机,仍在回忆梦境里周社的冷漠。
宋曦吵吵闹闹,一句一句的喊小叔,尽是天真烂漫小孩子对小叔的崇拜与信任。
可周社,哪里有小叔亲切温柔的样子。
“嘶。”
李司净没摸到手机,指尖仿佛触及火焰,烫得他下意识收回手,视线所及之处,见到了一缕火燎过的青烟。
轻若游丝,卷起了一小块灰白纸片。
指甲大小,边缘如同卷过火舌一般燃着火星,在纸片完全被吞没之前,李司净从中看到了一个字:
“我”。
什么东西?
我?
他愣愣地盯着微不可见的青烟飘散,难以置信的搓了搓手指。
不痛、不烫,没有半点痕迹,仿佛又是一次习以为常的幻觉。
李司净根本来不及细想,安静的卧室里突然响起骇人的嗡嗡声。
手机响了。
寂静夜晚的手机震动得格外突兀,李司净顾不得什么“我”不“我”,直接接通。
“李先生,我、我……你快来!”
电话里宋医生的声音沙哑而急促,还带着仿佛呼吸不过来的低喘。
“我……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你快来!”
他的声调逐渐上扬,兴奋焦急,好像有什么惊天大事必须当面告诉李司净似的,重复喊着快来、快来!
李司净急得从床上翻身,一边穿外套一边问:“你现在在哪儿?不在医院吗?”
“啊?啊。”
宋医生显然刚刚恢复神智,问什么答什么,“我在、我在医院,二院。”
李司净松了一口气,还在医院就好。
他动作都慢了下来,皱着眉觉得宋医生太不稳重了,瞥了一眼时间,更是心烦的问:“现在几点?”
显然那边愣了愣,也许是挪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四点三十四……”
凌晨四点三十四,正常人都不应该在这个时间让别人去医院。
但宋医生仍没能领悟:“医院不关门的,凌晨也能进!啊啊,要不我过来找你——”
“算了,你原地待着别动。”
李司净虽然觉得他要求过分,但也不会过分要求一个刚刚“自杀未遂”醒来的病人。
“我来医院找你。”
挂断电话,李司净失笑的看着手机屏幕回归黑暗。
他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打开房门,大约知道宋医生为什么这么激动,到底想跟他说什么……
无非是梦里见到了那个男人,见到了他无情冷酷的小叔。
如他一遍一遍复述的幻觉一样,狠绝果断,能杀人绝不废话。
一刀。
再是惊慌狂喜亢奋的可怜考生,都得从童年阴影里清醒过来。
但他醒了就好。
李司净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免得吵醒老爸。
直奔大门,轻关门锁,然后一路小跑走出楼道。
李司净忍不住如释负重的笑出声。
无论梦里的周社是人是鬼是小叔还是骗子,宋医生醒了就好。
他醒了比什么都好。
凌晨的老旧小区僻静,两道停满了早出晚归的电瓶车,微黄的路灯照得树影摇曳,再过几个小时天亮了,这条不宽的老路就会被人来人往的车子挤满。
李司净没有驾照,他还没考虑好是打车还是把万年叫醒,就在小区门外见到了熟悉的黑色SUV。
路灯照亮的高挑身影,正借着微弱朦胧的光亮平静看他。
周社穿着一身略薄的深蓝衬衫,仿佛在车边迎着露水等了整夜。
就为了抓住他凌晨偷跑出门。
李司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如果周社为了抓他等在这里,是不是代表:宋医生的梦,不止是他们的梦?
“才这个点,你要出门?”
周社率先出声,还不忘解释,“我刚出去吃了宵夜。”
宵夜?
什么宵夜?梦里死尸、血海、杀人不眨眼的宵夜?
李司净一声不吭,径自路过了自家的车,往路边走去。
周社追问他:“天还没亮你去哪儿?远吗?”
远。
八小时前堪堪依靠周社的飞车,半小时到了现场。
李司净站在路边,在打车和打万年电话之间,选择了回头。
他打开车门副驾驶,坐得是怨气滔天,压抑着质问周社的冲动,努力保持理智。
“我要去二院,就我们之前去的那里。”
周社上了车,在发动机轰鸣里笑了笑,“又去看那个倒霉进医院的朋友?”
宋医生确实倒霉。
生命体征稳定后,从ICU转去了住院部,仍是包裹着石膏纱布夹板,露出一张憔悴蜡黄的脸。
睡得很香。
仿佛就没给李司净打过电话。
“幸好他醒了,不然以后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住院部的值班护士低声说道:“毕竟跳楼伤到了脑子,刚才醒过来太亢奋了,给他打了针,多休息休息。你们陪护也不要把他吵醒了,不利于大脑恢复。”
“好,好。”
李司净盯着宋医生,恨不得动手帮病人醒瞌睡。
凌晨把人火急火燎的叫过来,他倒是休息了。
周社并不觉得凌晨探病有什么问题,一句话都没问过李司净,直接坐在了隔壁空床上。
“你这朋友跟你感情挺好的。”
能不好吗?凌晨眼巴巴的跑来,眼巴巴的看他睡觉。
李司净瞥了周社一眼,保持着距离站在床边。
“我经常跟他聊天,聊聊剧本,聊聊我的梦。”
他察言观色,故意去说梦里的考试、考卷、做不出的题。
周社听了,却问:“你们是同学?还聊这个?”
不像演的。
李司净终日通过镜头观察演员的神态、动作,擅长根据表情语气抓出真实细节。
可他分析不出周社的细节。
“周社。”
李司净叫不出那一声小叔,“你觉得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梦到另外一个人?”
“应该是……现实里产生了交集吧?”
周社思考片刻,给出了无关爱恨的回答,“正因为有了交集,才会对这个人产生梦境的映射。”
无法言明的爱,无法宣泄的恨,无法安置的遗憾、痛苦,都会成为梦境的素材。
没有无缘无故入梦的影子。
只有放不下的记忆。
可是,李司净对周社没有任何记忆,没产生过任何交集,就突然梦到了令他痛苦至极的场景。
周社是突然出现在他梦里的。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在他梦里初次见面。
他尝试在医院病房里放下心防,别扭又刻意的坐在床尾,戒备的与周社远远隔了半张床的距离。
李司净想,他得问问。
至少要问清楚,小时候看着他长大的周社,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病房安静得只听得到监测仪的滴滴声,李司净终于开口:
“你跟我爸聊过那么多,说什么小时候小时候的,我怎么根本不记得你?”
“不记得我?”
周社声音带着笑,在凌晨的病房回荡着纵容和无奈。
“可能因为你小时候特别腼腆,内向得很,都没拿正眼看过我,所以不记得了。”
他依靠在床头,懒散笑道:“我倒是记得清楚,你总在你外公身边打转,像个小尾巴,怎么喊你都不愿意离开他半步。”
他语气熟稔,像极了亲眼见过李司净的长辈,李司净找不出一丝破绽。
又听到他说:“毕竟你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在我们乡下待不惯的。”
“除夕的时候,我看别的孩子都围在一起玩画片、炸鞭炮,你安安静静的,远远的看着他们玩,你就只喜欢跟着你外公。”
李司净的记性很好。
好到周社一说起这些事,他就想起来了。
李家村偏僻穷困,也只有过年的时候热闹。
外公会带着他去一家大院子的屋里吃饭,大人们摆着桌子凳子,打牌、唠嗑、吃瓜子儿。
记忆里的院子,总是脏兮兮的黏着鸡鸭的粪便,无论怎么冲水去洗,都是湿漉漉的地板,映照着灰蒙蒙的天。
比他更小的孩子,裹在襁褓里哭。
比他大些的孩子,呼朋唤友的在院子里玩,石子儿乱翻、粉笔乱画,嘻嘻哈哈。
只有李司净缠着外公,要看书。
书上的字李司净根本认不得,偏偏要缠着外公教他读,教他念,最后耍赖耍混,又变成外公给他讲故事。
“李家叔,让小孩去玩呗,你也休息休息。”一旁有人建议。
“外公、外公!”
外公还没答话,李司净就急着去喊。
惹得外公笑着回绝别人的好意:“不用,司净陪我看书,我就是休息了。”
挺讨人嫌的一个小崽子。
李司净听着周社说从前,又对自己的内向腼腆有了更深的了解。
周社说:“那时候我跟你说话,你还不爱理我。我一喊你,你就往你外公那儿躲,说你害怕。”
李司净痛苦的倚靠在床尾,只觉得这小孩儿真的是太讨厌了。
确实是他会干的事。
周社还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本来我试着带你出去玩,刚走出田埂,你就哭得撕心裂肺,你外公赶紧出来喊你。一喊,你马上不哭了,回去又说害怕,要外公抱。这些事,你可能不记得了……”
李司净陷入真实的记忆里,“我记得。”
越是真实越是清楚。
越是感到害怕。
如果这是他的小叔,亲小叔。
那他在梦里梦见的男人算是什么东西?
做这种梦的他,又是个什么东西?
李司净在极度恐慌里,听着周社聊他的小时候。
童年没有多少记忆的小山村,渐渐在闲聊里变得鲜活。
周社来他家快一周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大大方方的和对方聊天,摒除了之前的回避、愤怒和羞耻,梦里带来的恐惧,都在周社徐徐安静的声线里,逐渐消散。
凌晨的住院部,灯光永远大亮,时不时有人走来走去。
李司净清晰听见病房外的脚步声,说话声,护士台叮咛叮咛的音乐声,渐渐意识模糊起来。
有点困。
只是有一点困……
等到眼前光亮刺眼,李司净下意识往暗处躲了躲,却感受到一种陌生而又温暖柔软的触感。
他困倦的睁开眼睛,先看见一道深蓝色的衣缝,缀着眼熟的银色钮扣,压出了深浅不一的褶皱。
这是什么?
他还没想明白,头顶传来一声询问:“醒了?”
他一抬头,见到周社近在咫尺的脸,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将他半圈在怀里,哄孩子似的无奈的出声。
“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单人床,实在是有点挤。我总怕你睡着睡着掉下去,所以——”
极度弱势的姿态,令李司净的恐惧回笼。
他猛然推开周社,撞在了隔壁床的围栏,发出好大一声响!
自己也撞在身后的护栏,好险差点掉下病床。
钢管子撞后腰的痛,李司净刹那补全了周社没说完的“所以”。
——所以他把病床两侧的防护栏都给抬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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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