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齐忻在家窝了一天,陪李也吃饭聊天,任他亲亲抱抱、搓扁揉圆也很是配合,李也很高兴,黏他黏得不行。
晚上齐忻打电话和店里同事调了个周一的班,打算明早带着李也去医院复查。
李也一路上都表现得很不安焦躁。公交车还没到站,他跟屁股底下长钉子了似的在那儿起起坐坐好几回了。
“坐好。”齐忻有些不耐烦地按住他,屁股疼的那个又不是他,他还搁那儿磨皮擦痒的坐不住。
李也哼了一声,一脸苦大仇深的郁闷样子。
下了车,齐忻去给李也买了袋椰子糖揣着,他一张嘴要说话,就给他塞两颗糖吃,吃点甜的多少能减缓些不良情绪。
含着糖马上快到医院门口,李也却怎么也不愿意再走了,“小舅,我不想去医院,我们回去吧。”
李也之前也提过很多次不愿来医院,但这事在齐忻这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语气很硬地说:“不行,别赖皮,我已经约好医生了。”
平时齐忻脸一拉,李也就安分了,但今天他的抗拒情绪明显更为严重,直接一把挣脱了齐忻牵他的手。
“不去,我不去了!”
“别折腾。”齐忻轻声哄他,“幺幺你乖,我们只是去复查一下,很快就出来了,有我陪着你呢啊。”
李也摇头拒绝:“我每次去医院都要花小舅好多钱,我不想去了。”
齐忻神色飘忽地说:“小舅有钱的。”
李也眼神笃定地说:“你骗我的。”
早上他出门的时候看到齐忻从床头柜的锁盒里拿了好多张毛爷爷,蒋哥说过那是小舅辛苦存的老婆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动用的。
“反正我不要去医院了!不去!”
李也脾气犟起来,齐忻也拉不动他,控制不住有些火了:“大早上就欠收拾了?你听话不听话?”
“我没有不听话。”李也伸着胳膊,原地转了个圈给齐忻看,“小舅你看,我哪都好好的,我没病的啊!”
“嗯好好好,我们小也没病,很健康。”齐忻顺着他的话哄他,“我们就是去简单体检一下,可以不可以?”
李也这次没被轻易哄骗到,眉毛都拧起来,“骗人,小舅你分明就是觉得我有病!蒋哥说你打了好多份工,就是为了赚钱给我看病。”
昨晚就该拿袜子堵了蒋林野那破嘴。
齐忻忿恨地咬磋着后槽牙,“你蒋哥是傻逼,专门说来唬你的。”
“唬我的吗?”李也表情疑惑。
齐忻面不改色,“嗯,你蒋哥驴脑子,天天说胡话,不用搭理他。”
“真的吗?”李也拉着齐忻的手,语气带了点哀求:“可是小舅……我不想你那么辛苦了,我们不要去医院了行不行?”
“……你听话,我们再让医生检查检查,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齐忻见李也依旧僵着脸杵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换了策略:“幺幺你听我说,小舅不辛苦,小舅真的有钱的。”
李也眼中的怀疑之色很重,踟蹰不定的模样。虽然他现在的智商和心眼和五岁小孩儿差不多水平,但齐忻平日节俭抠搜惯了,故而潜移默化而又深刻地给李也灌输了“咱家很穷”的观念。
“真的,不信你看。”齐忻从包里拿出一本存折,飞快地翻开给李也扫了一眼,有多少个零没给他数清就啪的合上了。
李也惊诧道:“都是小舅的钱吗?”
“不然呢?你当我这些年的工都是白打的吗?小舅真有钱,养你一个简直绰绰有余,你替我瞎操心什么。”
他这口气狂得跟真的似的,说得他自己差点儿都信了。
李也本想伸手去拿过来看看,存折已经被齐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窝抄进内包里了。
“小舅,我没看清,这是存了多少钱啊?”
齐忻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咳咳,多少你别管,反正最后都是留给你的。而且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个好消息,下个星期我们就要换新房子了。”
李也眸光一闪,“新房子?!我们的房子吗?我们买得起大房子了吗?”
“当、当然了。”齐忻说:“你不是一直想要住一个大房子吗?小舅之前答应过你的。”
李也表情懵懵的,像是一时无法消化这一巨大的惊喜。齐忻趁着他卡卡地转着脑筋的时候,将他带进了科室。
一番检查过后,医生无非还是那几句不太中听入耳的话。
齐忻没什么脸色地听完,也没多说什么,交过钱拿了药后就把李也送回家了。
一回家,李也就跑到卧室里东翻西找起来,跟小狗拆窝似的。
齐忻端着水杯进来,“幺幺你找什么呢?先过来把药吃了。”
李也抱着一团废报纸出来,眼中闪过一丝迟疑,面上也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小舅……”
“嗯?怎么了?”齐忻眉心一蹙,脑子转得飞快的同时,心里已经在猜测这混蛋崽子准是又背着自己犯什么事了。
李也把裹成一团的废报纸一层层展开了,里面包着的竟然是一堆毛票散钱,大多都是一块五块的纸币,和一些一角五毛的硬币混在一起。
齐忻愣了:“这……”
李也一把将那些钱塞到齐忻怀里,“小舅,这些是我存的钱,都给你了。”
齐忻傻眼了片刻,问:“你哪里来的钱?”
“我存的啊。”
对上齐忻审问的眼神,李也一时有些结巴,还不忘乖乖交代:“是、是我在河边捡的纸壳瓶子还有去工地边上捡的废钢筋……卖、卖来的钱……用来存着买大房子的,我没有乱用过,小舅你拿去、拿去买房子吧。”
齐忻蓦地一顿。
李也眼神不敢看齐忻,背也微微弓着,接着底气不是很足地补充说:“我只有下午去了。其他时候都在家里乖乖的。
李也以为齐忻会生气,但齐忻没有,他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李也,沉默而专注地注视着他,眼神中似有不解,又似有些迟滞的恍然明了。
“有被人欺负吗?”齐忻问他。
齐忻之前在工地干活的时候是亲眼见识过那群彪悍老头老太的战斗力的,所以他实在有些无法想象,李也这样一个年轻小伙和那些老头老太一起争着捡废品该是个怎样的场景,是该有多狼狈,要遭多少谩骂与白眼。
李也蹙眉歪了下脑袋,然后摇摇头。
齐忻叹了口气,捏了捏李也的后颈。
想也是,他哪能明白呢?估计只有别人巴掌啪啪落到他脸上了他才知道自己被欺负了。
齐忻缓声道:“这次就算了,以后有什么事都不许瞒我知道吗?”
“嗯嗯,好。”李也见齐忻没有和自己生气的意思,顿时背都挺直了不少。
齐忻垂下了眼,心里乱作麻团。
他发现虽然李也脑子出了问题,表面看似什么都不明白了,但他在家里总要主动帮着做这做那的家务,知道家中拮据,体谅他一个人养家的辛苦,在吃食上都自觉俭省,甚至背着他出去捡废品垃圾赚钱,就好像……在急着证明自己的价值一样。
他是怕自己在这个家里没有贡献价值吗?为什么要怕呢?是自己没有给足他安全感吗?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齐忻好像都无法揣测透李也真正的心思,他太难懂。这人始终有着自己的一套表达关心和爱意的方式,尽管那些方式是不为齐忻本人赞同接受的。
这两天齐忻多接了份活儿,忙得有些昏了头,把蒋林野打来好几个电话都给撂了。
中午齐忻刚卸完货准备趴货车上眯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二货。
蒋林野开口就是大嗓门:“大爷诶,您终于接我电话了,最近又在忙什么呢?”
“在城东村这边的煤矿工厂搬货。”
“那么远?”蒋林野有些不赞同的语气,“你就放李也一个人在家啊?”
“嗯……”齐忻迟疑了声,“应该没多大问题,我每天下午都会先回去看他一次再出门上晚班。”
“你又找了个晚班上?行吧……我看你这身体素质跟我一样,简直天生的牛马命。”
蒋林野贫嘴完,才说:“你忙我就长话短说了哈。之前你说要找房子嘛,我已经给你物色好了,2200一月,两室一厅大阳台,小区环境好物业安保也不错。不过房东得半年起租,如果你那儿不够,我先给你垫……”
“不用,我钱够用。”蒋林野的钱大部分都砸进他生意上了,自己都还窝在老破小里住着,齐忻没好承他的意,“你把房东电话发我一下,我过两天过去看看。”
“得咧,没其他事那我就先挂——”
“等一下。”齐忻突然出声打断。
“咋了?还有啥事?”蒋林野疑道。
“你认识办假//证的不?”齐忻问。
“认识啊。”蒋林野警惕反问,“你想要干什么?”
“嗯……”齐忻想了想,然后说:“你有空帮我去办个假存折吧。”
“存折?!”
李也不可置信地叫道,他怀里抱着小红本儿,兴奋又讶异:“我们家的存折诶……!小舅你真的要把它交给我保管吗?”
“是的,是的,是给你。”齐忻不厌其烦地重复回答,小声跟蒋林野吐槽:“真不知道李也这财迷属性是随了谁。”
蒋林野笑着揶揄他:“谁养的随谁呗。”
“……”齐忻无语了一会儿,也笑了:“呵,还真是。”
李也将存折翻来覆去地摸摸看看,齐忻看他宝贝得紧的样子,同时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儿。
“蒋哥。”齐忻毫无预兆地唤了他一声。
蒋林野被齐忻这一声哥喊得汗毛直滋,差点原地蹦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啊你?”
“我跟你说个事……”
齐忻刚开口就被打断,蒋林野一手捂住耳朵,一掌往外作了个拒绝接听的手势,“诶诶诶,算了算了,你别说话!我聋了。”
过往惨痛经验告诉他,这人一旦端了态度叫他哥是准没憋好屁。
齐忻没理会他,自顾自先行交代了,“陈呈联系我了,我准备下个星期去晟铭上班。”
简单一句话交代完所有,却如同晴天白日里惊雷炸响,炸得彼此都沉默。
蒋林野脸上肌肉抽动了几番,哼了声,讽道:“这是打算干回老本行了啊?可真出息啊你。”
齐忻听出他是在强忍着脾气阴阳怪气,难得没回怼,只是说:“他那儿给得多。”
“给得多?呵呵……”蒋林野深呼了几口气,克制住了火气,少有的没炸毛,语气还算颇为沉静地问他:“决定了?”
齐忻:“嗯。”
蒋林野眸色冰冷,发出咬牙切齿的质问:“齐忻,你忘记了我们当时是怎么出来的了?”
他不是不懂对方的提醒和警告。
齐忻没说话,从茶几底下拿了包云烟递给蒋林野,“……骂一会儿得了,别来叽叽歪歪地劝,我有分寸。”
“呵呵有分寸……行,”蒋林野脸色有多难看齐忻没注意,可听得出来他声音里都是压不住的怒火,“那到时候要给你收尸记得提前通知我,我怕去晚了拼不齐你。”
蒋林野撂下这句话就直接走了,铁质防盗门被他甩得砰砰响。
李也刚把存折藏到房间里出来,就被这巨大动静吓了一跳。
在印象中他蒋哥从来说话都是笑嘻嘻的,少有的会拉下脸色发火,先前看起来好像还挺平和,两人没吼也没争什么的,怎么转头就摔门走了?
齐忻起身走到门口,李也以为他小舅要去追他蒋哥,没想到齐忻扯了下裤腿,径直蹲下身,竟仔细检查起那破门来。
他试着拧了拧把手,果然,锁头被摔坏了。
“靠,都快退租了还得赔钱,这傻逼力气这么大不干回老本行还可惜了。”
他嘴上是这么愤愤地骂着,但心里想的却全然不同。如果蒋林野哪天和自己说他要回晟铭,他的反应绝对比他还大,按着对方脑壳抽一顿都是轻的。
独裁双标的齐忻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蒋哥他怎么了?”李也有些不明所以,问:“小舅,你要不要去找一下蒋哥啊?”
“没怎么,你蒋哥定期抽风,别打扰他去。”
说不定他现在正骂我骂得爽呢。正想着,齐忻就连打了两个喷嚏,估计是快骂到他爹妈祖宗那辈儿了。
得了,总之这样也算是和蒋林野交代过了,齐忻摸出手机给陈呈发了条信息。
「下周三到。」
「林野不来吗?」那边回复得很快。
齐忻回:「别想了,人现在有自己正经生意,跟我这种纯卖力气和良心赚钱的人不一样。」
虽然齐忻心里清楚,比起自己,实际上蒋林野也没见混好到哪儿去,摸爬滚打多年仍然过得一败涂地。
但他还是得向陈呈传达出这样的讯息——那就是蒋林野是绝不可能再回晟铭了。
“小也,去把冰箱里的肉拿出来解冻,再把豆芽菜洗了,我出去一趟,待会儿就回来。”
齐忻给李也安排完事,自己躲去了门外楼梯间抽烟。
他盯着手机里陈呈的头像——三颗红六点的筛子。那还是在蒋林野和他刚进晟铭那天,三人一块儿喝酒时拍的。
陈呈的消息在这时候又弹过来,「我还挺想你哥俩的,等有空约上林野一起聚聚。」
齐忻冷不丁地嗤笑出声,自我嘲弄般的,他盯着这条信息,脸色逐渐转冷,唇角那一抹讥讽的笑意也压了下去。
——齐忻,你忘记了我们当时是怎么出来的了?
蒋林野的声音无端又在耳畔响起,荡开在安静无声的楼道里。楼外冷月高悬,夜风从楼间孔洞吹灌进来。
齐忻咬着烟嘴磨了磨牙。
他自然没忘记当时他哥俩为了从晟铭出来,脱了几层皮,断了几根骨。
那些咬碎了牙都要把血往肚子里吞的讨口日子,他通通记得一清二楚。
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