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太奇 第5章 《森林里埋着我们》

01 远光灯

灯光太刺眼了，我想说关掉它，但发不出声音。

过了会儿，车轮碾过石头，它离开了，周围恢复成漆黑。风雪渐渐遮住了我的双眼，听觉再次变得敏锐。

由远及近，隐约传来脚步声。一双手揽住了我的双臂，我的头侧着转不过来，也看不见它的脸。我就这样被它拖进路边的林子里，身下的雪地被拖出长长一条血线。

我大概被一路拖行到了河边，因为听见了湍急的水流声，不知道远处会不会有瀑布呢。听着水声，意识逐渐模糊，而脑海中的记忆却开始回溯，如以往的梦境般清晰。

这天，我在前往工会的路上出了车祸。

02 萨米

等我真正清醒过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萨米。

它说:“你是谁？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可是它的脸翠绿翠绿的。哦不，应该是透明的，因为它身后的灌木丛一片翠绿。

我的眼镜不知道飞哪去了，否则我应该能清晰地辨认出它的轮廓，并且发现我此刻已经变得和它一样了。

这个透明的东西叫萨米。萨米是个初中生，初二向心理老师袒露自己的病症，不久后被学校强制退学。此处我便猜到了结果。

但它却说:“可是我没有轻生。”

“那天我就和平时一样从补习班的大楼里走出来，在公车站等车。因为那时候父母还是支持我继续高考，就帮我报了班。”它有些忧伤地“摸”了一下鼻子，“但是公车一直没来，我只好步行回家。还记得那天的晚霞很美，走在桥上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人在桥边喊我。也许是我的病使我产生幻觉了吧，两条腿自然而然地跨过桥边的锁链，寻找声音的方向，掉进了河里。最后可能是被水流冲到这里了。这片森林里本身有许多湖泊和溪流，而且地势有些复杂。”

“那除了你还有别人在这附近吗？我想知道是谁把我弄到这儿的。我还得去工会报到呢。”

萨米将我从地上“扶”起来，“刚好我也想带你认识一下其他伙伴。呃，你的尸体就暂时放在这儿好吗？也许等我们回来，那位好心人已经帮你埋好了。”

我依依不舍地看了它一眼，显然我碰不到任何实物，更别提挖坑埋尸了。

“萨米，你还有什么遗憾吗？”我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总会有遗憾的。虽然我们提前成为了超自然体，也是可以继续向前看的吧。”

萨米点了点头，领着我向远处飘去。

03 神秘湖泊

背包客罗伽是最早游荡在森林里的亡魂。据它所说，当它意外坠崖，最终从湖底醒来时，发现周围全是尸骨，于是吓得赶紧从湖里飘出来。然而附近却没有和它一样透明的东西存在，这一度让它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完全咽气。

这湖水有些浑浊，绿色的藻类漂浮在湖面，像是在掩盖阴沉的死气。

“这里没有活人吗？我们该怎么离开这里呢？”我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罗伽告诉我，没有亡魂离开过森林，这里像是有一个屏障。但是有一位半尸可以，它只是很少出现在它们面前。

和其他漂浮在半空的亡魂打过招呼后，罗伽跟随我们一起，去附近的洞穴里寻找那位半尸。

终于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我们看到了那颗裹着绷带的脑袋。它的上半身不是透明的。它见我们靠近，抖了抖身上的尘土，从榕树洞里钻了出来。

“等我休息够了，再去埋你。”它指着我的鼻子说道。

半尸夏冬是明末的将士，它说湖底的尸骨都是它的战友。战友的魂魄去了哪里，这些尸骨又为何会出现在森林的湖泊里，至今也没有人知道。

我们离开古老的榕树林，穿过中央湖泊，飘向山涧溪水。夏冬选了一片空地，用铁锹铲走草皮，开始挖坑。这个过程很慢，我看到太阳落下去了，森林从热闹恢复宁静，灌木丛里萤火虫钻出来，萨米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它们。

我油然生出一种失望来。也许是因为看到光再也不会感到温暖，看到黑夜降临再也不会寒冷了吧。

04 愿望

两天后，我的尸体终于真正入土为安。夏冬贴心地为我接来森林湖水浇在土地周围，作为往生的祝福。我们当中有位海边长大的佛道教学者，在旁边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

总体而言，这个葬礼我是满意的。只是我还是想出去看看，我原本该过的生活会不会因为那次的决定有所改变。于是在一个雨天，我思绪繁杂，去榕树林找了夏冬。

夏冬已经出世，逝去的王朝与它再无瓜葛，它对外界可以说是漠不关心。连语言也仅仅是不小心一次次偷听着罗伽它们的交流而逐渐摸清的。

“我不会帮你。如果帮了你，它们都来找我。会很麻烦。”

我心里有准备，得到这个答案也不奇怪。

刚想离开，却又听到它缓缓开口：“其实那个叫萨米的孩子也来找过我。我把它带到了森林的边缘，那里可以看见它说的马路和车辆。可是它突然就不想往前了。它说看到父母伤心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可能自己还是无法承受。”它从榕树洞里钻出来，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

“它还小，害怕是正常的。就连我想它们的时候，也只敢看看天上。想着有没有谁被封仙官呢，它们可都是勇敢忠诚的士兵啊。”

听到它这么说，我竟然觉得这种感情非常陌生，至少在我生活的时代环境中，我从未有过这种强烈的牵挂和思念。

“我很年轻时就外出务工了，与老家感情不深。换了很多工作，没有什么特别知心的朋友。就想再出去看看，我的未来原本会是什么样子。”

05 重返未来

这天我飘去了很多地方。

车祸那天我本应该去工会报到，工会老师联系不上我大概会以为我改变主意了吧。

职员们有的趴在工位上午休，有的在茶水间接水。也会有电话进来，正在午休的职员说了些什么，烦躁地挂掉。这里的食堂菜品也并不丰富，倒让我想起了以前上学的日子。我的学生时期不长，但我一直没有忘记。

一切都很有序。他们是否会为我这样的人据理力争，是否记得刚入行时的理想抱负，也都与我无关了。

傍晚之前我打算去前司看看，虽然离开的不太愉快，那儿却是我短短一生中最熟悉的地方。

我的共事们穿梭在工位之间接听电话，或是守在电脑前面对着各类数据、文案、图表。我是幸运的，因为曾经我热爱这一切。但当我明白枪打出头鸟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晚了。压抑已久的不满被吸入了一个黑洞，规则潜移默化地进行着排异。

06 回家

“这是我家。”我指着那栋公寓的第四层，并且努力尝试让夏冬理解现代人是如何居住的。

这片街区独居者很多，且大部分都是早出晚归的年轻人，邻里之间没有太多交集。唯一的好处是，不管多晚回来这栋楼都会有几间灯光，让你知道这个世界其实还醒着。

我穿过墙壁来到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周围黑乎乎一片，几天没有打扫地板上就开始飘灰尘了。在这里，一个人消失三四天不会有人知道。隔壁邻居会想，也许这个人又出差去了，只有每月交房租时会迎来房东固定的问候。

夏冬回到森林后直接休息了。萨米和罗伽正在中央湖泊假装比赛游泳，我没有上前打扰，也害怕让它们扫兴。

我们都被埋葬在此，也许会成为新的家人，只是萨米的情绪没能被理解，我的理想已死。可能等到被遗忘千百年之后，我也会觉得过去未来都不重要了，那时我将和夏冬一样获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