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琐碎日常,是难得的好光景。忙忙碌碌之中,贾府又迎来了新的一年。渐渐的,贾母的寿辰快到了。这一年,恰逢贾母六十大寿。
贾府阖府上下,都为贾母的六十大寿忙碌着。各房的主子们都早早用心预备好了寿礼,准备在这一日进献给贾母,博她老人家的欢心。有钱的主子们都不吝重金购置了名贵的礼物。而黛玉,却没有这样的钱财。
当初从苏州带回来的五万两白银,早已交给了贾母代为保管,自己身边哪里还有闲钱?但是贾母的寿辰,又是自己最为看重的,一定要送外祖母一件非常贵重的礼物,以表孝心。黛玉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亲手做一件披风给贾母,以彰显自己作为外孙女的孝道。
为了这件披风,黛玉可没少花心思。她让紫鹃陪着自己在京城最好的绸缎庄挑选了一件名贵的绸缎布料,并亲手剪裁、缝制、画图,用上等的丝线为披风绣花。黛玉为了做这件披风,不知熬了多少夜,扎破了多少次手指,终于在贾母寿辰的前一天晚上制作完成了。
黛玉心中惦记着贾母的寿辰,第二天一大早便兴致勃勃地把披风给贾母送了去。
贾母在房中刚刚吃过早饭,正在和周瑞家的聊着什么,那周瑞家的一脸谄媚地躬身捧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如意,道:“这是小的两口子的一点心思,不成敬意,小的只日日盼着老祖宗能长命百岁、万世如意呢!”
“难得你有这份心…”贾母嘴角微微上挑一下,让鸳鸯接过如意并收了起来。
一见黛玉过来,贾母立即朗声招呼黛玉到自己身边坐着,那周瑞家的见了黛玉,嘴角歪了歪,脚步往旁边挪了挪,自从上次送宫花被黛玉抢白,她见了黛玉总是一副不自在的表情。
黛玉径自走到贾母身边,拿出了自己熬夜缝制的披风,对贾母叩头行礼,道:“老祖宗今日大寿,黛玉愿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贾母一见,立即高兴地拉起黛玉,摩梭着披风那精致的针脚,啧啧赞道:“这是玉儿亲自绣的,我认得你的针法,比鸳鸯的还要细密些!我的好乖儿,这得耗费了你多少功夫啊!”说着,搂着黛玉又说了好些心疼的话语。
那周瑞家的在旁边又撇了撇嘴,暗自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
正说着话,忽见宝玉和宝琴、宝钗等人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几个人见了黛玉,略一点头,也不搭话,就立刻朝着贾母拜寿。宝钗和宝琴手中各抱着一个精致的礼盒,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老祖宗,你看宝姐姐和宝琴妹妹给你献上什么来了!” 宝玉眉飞色舞地说道。
“哦?是什么?快打开给我瞧瞧!”贾母道。
宝钗首先打开了手中的礼盒,一架做工精致的西洋八音盒出现在眼前。宝钗拧了拧八音盒的机关,立即从里面传出一阵悦耳的音乐,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小舞女在八音盒里面扭动了起来。把贾母看得呆住了,张着嘴说:“天下竟有这等精致机巧之物!”
“老祖宗,这是我特意让父亲从....” 宝钗皱眉思索了一下,“从...欧萝卜国(注:欧罗巴)买来的,老祖宗若是喜欢,我以后再找一些更剔透玲珑的献给您!”
贾母看着八音盒,脑袋里浮现出一个遍地生长着萝卜的地方。嘴里喃喃道:“没想到这种萝卜的西洋人也能做出如此机巧之物!”
周瑞家的也在一旁看得呆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哎呦!到底是宝姑娘心思细致,知道老太太喜欢这种玲珑的器物!这东西如此精致,哪里是咱们这儿的人能够做得出来的哟!”
宝玉道:“老祖宗,你还没见宝琴妹妹的礼物呢!要我说,她的礼物,那才是和她的人一样 —— 倾国倾城呢!”
黛玉听了这句话,怔怔地看着宝玉,脸色刷的一下子变白了。但贾母、宝玉、以及宝钗姐妹此刻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宝琴手中的礼物,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只有站在一旁的紫鹃注意到了黛玉的脸色。
说话间,宝琴打开了手中的礼盒,一个硕大无比的夜明珠出现在眼前。尽管在白天,但仍旧发出微弱的亮光。
周瑞家的看得目瞪口呆,嘴里啧啧道:“我的天!这珠子,可真是赶上皇宫里太后的那颗了!”
贾母笑道:“不过,这么珍贵的礼物,我这老婆子倒真是不敢笑纳呢!”
“老祖宗,这是我特意从爪洼国购买献给您的,老祖宗若是不收,那我今日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宝琴撒娇地说道。
周瑞家的也在一旁附和道:“老祖宗,琴姑娘诚心孝敬您,天可怜见的!您要不收,我看就是老天爷也不依!”
贾母听了,高兴得合不拢嘴,把宝钗和宝琴两个都搂在怀里,说:“都是我的好孙女!”
宝玉对宝琴道“宝琴妹妹,改日你再去爪洼国的时候,把我也带上好不?我也要好好游历一番,淘些好东西回来!”又看了黛玉一眼,说:“林妹妹,你和我一起去!”
“你想的美!那些地方,可不是俗人随便去的。”宝琴笑道。
紫鹃一听,又斜眼看了看黛玉的脸色,气得直对着宝琴眨眼睛,可宝琴却只顾和宝玉说笑,一无所觉。
“我是俗人?”宝玉气得瞪大了眼睛,继而说道:“好吧,我虽是个俗人,不过只要和你们这些雅人在一起,多少也能沾染一些雅气。俗话说‘近朱者赤’,想必那些地方我也是去得的!”宝钗和宝琴听了,都掩嘴笑了。
“去得!去得!”贾母笑着说道,又对宝玉说:“赶明儿你若真的去了,可别带着你林妹妹去。她身子弱,禁不住坐船颠簸!”
黛玉在一旁尴尬地笑了笑,对贾母和宝钗姐妹告了辞,起身离开了屋子。紫鹃看到黛玉的眼圈有些发红,赶忙向宝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赶快追出去哄哄林姑娘吧!但宝玉此刻的心思都在宝琴身上,一旁的黛玉竟成了透明人。
黛玉出了垂花门,头也不回,立即快步朝潇湘馆走去。紫鹃在后面追都追不上。一进门,黛玉趴在桌上,痛哭起来。
“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又哭起来了!”紫鹃追过来扶住黛玉的肩头说道。
黛玉也不答话,站起来只管把紫鹃两三下推到门外,从里面锁上了门,趴在床上痛哭流涕,不一会儿,枕巾上已湮湿了一片泪痕。黛玉哭着哭着,不觉想到了过世的父母,又想到自己对宝玉的这份感情,禁不住怀疑到底值不值得?这豪门朱院里仰人鼻息、自欺欺人的日子,晦涩得像墙脚发了霉的苔藓... 好想再回到儿时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候,天是敞亮的,地是平坦的,所见之人皆亲切率真,话不需要思索便可脱口而出,事不需要斟酌便能随心而行,即便是粗茶淡饭,也是自由舒爽的......过了许久,黛玉止住了哭泣。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一首落花吟:
花谢花飞飞满天,游丝软絮空相牵
清风无意何相许,流水无情携将去
子规声声归心起,青山横断天幕低
莫道举世无怜者,何如遗世而独立
王孙公子本薄幸,碌碌尘缘何足惜
落花微雨双飞燕,知我此生曾唏嘘…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北静王爷水溶回到京城已好几个月,因日日思念黛玉,只觉得度日如年,巴不得能有个机会再见到黛玉。一天早晨和母亲、弟妹在一起用膳时,听得母亲随口聊到贾府的老太君贾母明日要庆祝六十大寿,便立即想到去贾府祝寿。心想,如果有缘的话,也许还能遇到黛玉,再睹黛玉芳颜;如果无缘,即使看不到她,也可离她稍稍近一些。
中国古代礼法森严,不是自家亲人,男女不能随意相见。所以,等水溶去贾府祝寿之时,贾母早已让众姐妹回到自己的住处,只留下男宾作陪。水溶拜完贾母,奉上礼物,不见黛玉倩影,心中不免落寞,唯感室迩人远,但脸上仍气定神闲,保持着矜持的微笑。俄顷,水溶简单客套两句,便起身告辞了。贾母命宝玉送王爷出府。
宝玉陪着水溶出了垂花门,二人缓步向贾府门口走去。只见亭台楼阁之间,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府中蜿蜒流过,溪旁芳草茵茵,鹊鸣莺啼,好一派暮春风景。水溶看着美景,心中思念黛玉甚笃,想到自己空自拜访了一回而佳人无觅,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宝玉见水溶蹙然不乐,似乎心有所虑,又不知为何,便说“王爷可有什么忧虑之事?不妨说与在下听听。在下虽愚笨,也许可以胡说几句帮王爷散散心。”
“哦,没什么要事。”水溶急忙掩饰道。笑着对宝玉说:“宝玉,真没想到,你这荣国府里这么漂亮,俨然是江南水乡啊!”
宝玉道:“哦,王爷若觉得漂亮,不如今天随我到弊府大观园里走一趟如何?那园子里面才是真的漂亮,是比照姑苏的园林营造的。保管让王爷流连忘返呢!”
水溶心中一喜。心想,此话正合我意,连忙欣然应允。
宝玉带水溶出了荣国府,穿过一条小街,从东角门进入大观园。只见这大观园中果然如宝玉所说,亭台楼阁掩映,花枝木影扶疏,莺飞燕啼,波光石影。比起自己的王府也是毫不逊色,不禁赞叹道 “早就听说你们贾府的大观园是园中极品,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宝玉心中得意,便带着王爷从东向西在园子里慢慢穿过。不过,因园中各院内有贾府的女眷,所以只在院外走过,并未进入各院内部。两人先去了怡红院,又过了稻香村、蘅芜苑,行至园中偏西的一处院落外,只见丛丛翠竹掩映中隐隐现出一块木匾,上书“潇湘馆”三个字。水溶又见这竹子翠绿的叶片上似有淡淡的斑点,便知此乃湘妃竹。忽然想到之前所见的黛玉诗作落款是‘潇湘妃子’,心里灵犀一动,难道黛玉就居住于此处?于是伫立在门外向内观看。一弯清澈的小溪从院子一角流入,于茵茵绿草之间,发出淙淙的流水声。
“此处甚佳!是个看书写字的好地方。”水溶随意说道。
“王爷说的正是!”宝玉笑着说 “这里住的的确是大诗人呢!”
“哦?”
“王爷可还记得上次我扇子上写的那首诗吗?那作诗之人乃是我的表妹林黛玉,正住在此处!”
水溶的眼睛顿时放出欣喜的光芒,感觉心跳加速,巴不得立刻见到黛玉,但在宝玉跟前又不能形之于色,只能巴巴地望着这潇湘馆内,心中默念道 “黛玉,你此时可好?真是让我思念得好苦…”
正在此时,忽听得里面隐隐传出袅袅的琴声,一个似有似无的女声低声吟唱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游丝软絮空相牵
清风无意何相许,流水无情携将去
子规声声归心起,青山横断天幕低
莫道举世无怜者,何如遗世而独立
王孙公子本薄幸,碌碌尘缘何足惜
落花微雨双飞燕,知我此生曾唏嘘
声音如泣如诉,绵绵不绝如缕。
这是那黛玉的歌声吗… 水溶心中如一湾被清风吹皱的春水,她的歌声为何竟这样悲伤?
这正是黛玉在屋内弹奏从苏州带回来的那把古琴。黛玉经过今天早上贾母寿辰的一幕,心中十分难受,因此便写下这首落花吟,又谱曲相和。一边弹奏,黛玉又思念起死去的父母,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客居贾府,无依无靠、知音难觅,虽衷情于宝玉,怎奈他却对于自己的这份感情不甚珍惜,甚至不甚理解... 想到此处,黛玉不禁潸然泪下。随口和着琴声,唱出诗句来。
“这是谁在弹琴吟唱?” 水溶故意问道。
“是我那表妹。” 宝玉叹了一口气答道。“她自小身体羸弱,常年多病,现在又父母双亡,所以时常独自哭泣。”
水溶听到黛玉如泣如诉的歌声,真想立即冲进去抚慰黛玉,但自知身为外男,若无对方主人邀请,不得与其女眷见面。只得按捺住心中思念,说道:“哦,那她身世着实可怜…不知她所得何病?”
“听太医说是嗽疾。”
“嗽疾…” 水溶心里咯噔一下。想到嗽疾,好像这种病的确可轻可重。有些人很容易痊愈,但前不久好像听说宫中的一个皇妃也是因为嗽疾去世。想到这里,水溶不禁紧锁了眉头。
“那府上可有请太医给她医治?”
“请了,祖母请了全京城最好的医士。可是,我这表妹自小便有不足之症,是药三分毒,药吃的多了,身体反倒越发弱了。”
水溶听到,心里不禁又一沉。
“王爷,不如我们到别处转转吧!”
水溶听宝玉这么说,也只得应了,两人慢慢离开了潇湘馆。
屋内,黛玉正在抚琴的手忽然停了下来,静静地坐着,似乎冥冥中听到了什么,朝着窗外看去。只见窗外竹影扶疏,纱窗分绿,渺渺并无一人。但黛玉心中却似乎感到了一股神秘力量的召唤,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朝外走去。来到潇湘馆门口,黛玉引颈朝四周望了望,好像想寻找什么,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水溶跟着宝玉又在大观园里略略走了一遍,便匆匆告辞了。
骑马走在回府的路上,水溶的耳畔似乎还萦绕着那幽幽的琴声和浅吟低唱。一想到黛玉身患嗽疾多年未愈,心中又是一阵焦虑痛楚,不禁在心中念道 “黛玉,我一定要尽快娶你为妻、治好你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