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会儿又知道我是谁了?你这记性可真是快赶上八旬老人了。”
护烬脸上不见一丝恼色,“既然都是误会,那就……散了吧各位,哦,我没有权利指挥你们,那个——六离,你下命令吧。”
巫峫一抹脑门:“还真是个人才……”
沧雨在后面骂:“不要脸,无赖,下流……”她其实从之前骂了第一句之后就没停下来过,可惜平时缺乏实战经验,翻来覆去只会骂那么几句。
贺晚拎起沧雨后衣领扔给紫忞,“带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索魂司的人已经收了长刀,陆续撤了。远处还没来得及露面的那几圈黑影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唐眠拉着左忘袖子,声音不比蚊子叫大多少:“师父,我们也回去吧。”
他刚刚怕的要死,两条腿都快扭成麻花了。生怕那个叫护烬的突然冲上来张开血盆大口……
这是商柒告诉他的。商柒原话是这样的:忘川河这一面的五个阎罗,一个比一个可怕。一殿阎罗有十米长的红指甲,三殿阎罗淬蛊没有眼睛,眉下拿一条黑布遮着,五殿阎罗护烬有两排牙齿,每天都要吃新鲜生肉,七殿阎罗九掣,虽然没人见过他面具下长什么模样,但据说是生的极其可怖,所以才一直戴着面具。至于九殿阎罗,深居简出,传说他在他那小别墅里挂满了刑具。
之前唐眠对这些深信不疑,但知道贺晚就是九掣后……这些传闻的真实性存疑,大大的存疑。
但存疑不代表否定,唐眠依旧很担心护烬会冲上来吃人。不过现在不用担心了。
巫峫和紫忞走在最前面,紫忞手里还拎着挥舞四肢的沧雨。
“左忘——”贺晚在叫他,所有情绪都从这一声中外露出来,隐忍的,直白的,克制的,不忍的……
他刚才一直不敢看左忘,以前在心中打过无数遍腹稿,想怎么告诉左忘,或者直到送左忘入轮回都不告诉。
但他没想过这种情况,这个自己遮掩隐藏的秘密从别人的口中说出。他不知道左忘对于“九掣”这个名字的印象是什么,也不知道左忘对于“贺晚”这个人是何感情。
左忘抬眸,“九掣”和“贺晚”重叠在一起,所有的爱恨,所有的虚妄和现实,所有的直白与含蓄,所有的疏远与缱绻,都重叠在了一起。
就像做漆扇时,将两种大漆滴入清水中,划拉搅拌,扇子缓慢入水,在抽离出水前,不会知道两种颜色如何纠缠融合,不会知道最终形成什么样的纹路。
“贺——”,突然想到他原本不叫这名字。
“九——”,可在看着眼前之人眼眸时却怎么都叫不出这个名字。
贺晚屏着呼吸,数着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却还是没能等来一声完整的称呼。
那一下一下的跳动似乎静默了几秒。他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不知道说什么。现在连听那人叫一声自己的名字竟然都成奢望。
“起阵——”措不及防的一声。
阵眼周围几个索魂司的人闻声将长刀转向,插入自己身体。
生魂祭阵!
鲜血沿着长刀流到阵眼上,四方红色光柱顶天而起。
贺晚回头望去,本该已经走远的护烬却站在他刚才站的位置上。他呼吸一滞,转身去推左忘——
可还没等他转过去,一股强风迎面袭来,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脚步一乱,贺晚瞳孔骤然收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肩上就生硬的挨了一掌。
下一秒,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飞了出去。
“师父——”唐眠的声音乍然响起。
两声闷响,贺晚和唐眠摔落到地上,堪堪离阵的边缘一寸。
“师父——”唐眠手脚并用爬起来,双手按上阵壁,握起拳头使劲砸。
阵壁坚如铜墙,灼烧着赤焰。唐眠的手砸得血肉模糊。
等阵彻底落成,贺晚看出这是什么阵了——噬灵阵。四方阵眼,引四方雷火,落八位赤焰,下集地底阴气,上收九幽冥火,一旦被困阵中,需要外解三十六阵锁,内解十二关窍,才能破阵。
护烬见没能困住想困的人,面容狰狞,双眉竖起,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贺晚脸色比护烬好不到哪儿去,眼底的赤红仿佛能喷出火来。
护烬觉得此时的贺晚就是一个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那眼神能生剥活吞了他。像被猎豹盯上的麋鹿,他的脊椎骨上漫上一层凉意。
但护烬没动。他还要看阵里的人被噬魂蚀骨,阵外的人……
真想看不可一世的九掣绝望模样。
地底阴气已经聚拢扩散,左忘脚面被没在黑雾中,阴冷粘腻,像蛇贴着皮肤缠绕爬行。头顶的九幽冥火是连玄铁都能炼造的寒火,靠近只会觉得全身冰冷如坠寒潭,可五脏六腑却又像被架在火上炙烤,内外冰火两重天,欲生欲死。
左忘知道这阵,嵬介以前讲阵法的时候讲过。但他只模糊知道怎么解内部的十二关窍,至于外部……
咚咚咚——
左忘隔着厚厚的半透明阵壁,看见唐眠砸的那一块阵壁都染上了鲜艳的红色。
“唐眠!去找我师父!”
唐眠停下了砸阵壁,连眼泪都止住了。阵壁隔音,他费好半天才看清师父在说什么。
“师公……师”
唐眠酿跄着爬起来,顾不上脚下的凌乱,疯了一样冲了出去。
左忘开始解内部的十二关窍,学阵法的时候从没想过这样阴邪的阵法会用到自己身上,而且时间太过久远,又没有实践的机会,解起来有些费劲。
九幽冥火太过阴冷,玄铁火画扇旋出的流火被抵消得只剩焰心。
突然,一声闷响,整个阵壁都颤了颤。阵壁上的赤火瞬时像压在地下已久的巨龙,突然破土而出,滚滚热浪蒸腾而起。
左忘向阵壁声源处看过去,贺晚双手手心青焰喷薄而出,余焰还散在阵壁上——他在强行破阵!
“贺晚!贺晚不行!”左忘甩开脚下粘腻阴冷的纠缠,冲到那一处阵壁前,朝贺晚大喊:“贺晚不要,会反噬!”
阵法都有阵眼阵锁,破阵要么在阵落成前毁坏阵眼,要么在阵落成后破解阵锁。如果强行破阵,不管在阵里还是阵外,都会受到强烈反噬。对阵施多少力,自身就会受到两倍乃至三倍的反噬。
左忘喊的声嘶力竭,就刚才铜墙般的阵壁颤的那一下,贺晚现在受到的反噬肯定不小。
因为阵壁的阻隔,贺晚其实并没有听到左忘在喊什么。但左忘猛敲阵壁的第一下,他过电般一颤,看着左忘的嘴型知道了左忘在说什么——左忘喊了自己的名字。
贺晚看见左忘在疯狂朝他摇头,那么沉着冷寂的一个人,此刻抛却平日里的风度和姿态,黑发都在风中凌乱。这个样子……让贺晚想起了陆昀川。
陆昀川也曾像这般疯狂向他摇头。那个高束着黑发,一身玄色窄袖常服的少年,前一秒还在叼着一根麦秆笑,下一秒在他问出“你想不想入轮回”时疯狂摇头。
记忆中的少年与眼前之人重叠,贺晚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那人的眉尾,一如往昔每天清晨睡醒那般。
可一指厚的阵壁横在两人之间,阻隔了贺晚伸出的手。
他隔着阵壁抚上左忘插入额前碎发的眉尾,轻轻沿着那清晰的轮廓从眉尾描摹到眉头,然后身体前倾缓缓在眉心的位置落下一个吻。
无比缱绻。
一吻过后,贺晚后撤一步,重新燃出青焰,双手手心相合,旋转,然后慢慢拉开——一个浑圆的青色焰火球出现在他手心中。
随着贺晚双手距离的渐远,青色焰火球越来越大。刺目的光芒让林间地上枯枝落叶都一清二楚。
贺晚腾空跃到阵壁上空,手臂上青筋暴起,青色焰火球一分为四,化为四兽,长鸣九空。青龙腾东,白虎奔西,朱雀飞南,玄武往北,四兽镇四方,破四方阵眼。
贺晚对阵法并不精通,特别是这种祭献生灵布阵的邪阵。他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强行破阵,既然落阵前毁坏阵眼能破阵,那阵落成后破坏阵眼也能破阵——只不过麻烦点而已。
四兽在四方阵眼上空盘桓,尾部拖出青紫色的流光余迹。
贺晚低呵一声,手掌下压,四兽嘶鸣俯冲直下,四声震响随之而起,泥土枯枝飞溅几米高,遮挡的视线一片模糊,阵壁震颤了。
阵中黑雾腾起,像丛林瘴气般蔓延,淹没了左忘的下半身,顶上九幽冥火向下燃绕,亮起的光芒比方才贺晚的青焰更甚百倍。
左忘额角沁出汗,腿上阴冷渗入骨髓,如同千万条细小的蛇蚀骨噬血。
玄铁火画扇在头顶上空旋出一道道瑰丽热烈的焰火,却被九幽冥火逐渐冷却。
不能倒。左忘强撑着双腿,忍着表里两重天的阴冷和灼热,注视着阵外斜上方的人。
轰——
阵边缘炸出一圈浅坑,四方阵眼处更是被砸出四个深深地大坑,阵壁的颤抖没停,但却依旧稳固!
阵没破开。
护烬眼角下弯,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
贺晚从空中失力跌落,像方才被震起的石子一样,重重砸回地上。他翻身撑起自己,却在站起时脚下没稳住踉跄了几步。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将他襟前白色染成了红色。
“九掣——”
“主人——”
沧雨挣开紫忞,向贺晚的方向跑来。
左忘眼角洇出一滴泪,当这滴泪滑过颧骨时,他才后知后觉。
为什么会流泪啊……
巫峫也从另一个方向奔来,却在半路被升起的一道墙拦住了——血色半透明,上附赤火。
巫峫看了护烬一眼,“你想用这墙拦我?脑子里的脑浆和水混成浆糊了吧。”
巫峫飞出一张黄表纸,三下两除二画好了符,要贴上墙时,护烬冷森森的声音响起:“巫峫,这墙是噬魂阵的外延墙,一旦你试图破墙,墙内正在破阵的九掣就会遭受反噬。”
巫峫夹着符的手指骤然蜷缩起来。
跟在巫峫后面的紫忞闻言一个箭步直冲护烬而去。
“疯子!”护烬只看见两道残影,再眨眼时巫峫和紫忞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两方缠斗起来。
明明隔了那么远,贺晚还是看见了左忘脸上滑下的那滴泪。印象中不管是陆昀川还是左忘,都只在他面前掉过一滴泪。陆昀川的那滴泪落在他骗陆昀川喝下孟婆汤的那一刻,左忘的这滴泪落在此时此刻的眼前。
一样的心痛,一如既往。
贺晚重新抬手,青色火焰骤然燃起,带着猎猎劲风,舞出诡谲的姿态。
“贺晚!”左忘费力地抬头,看着贺晚手中的青焰化为万千利剑,剑刃泛着森寒的冷意,剑柄上布满了黑色的粗糙颗粒,显得狰狞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