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利刃指向一致,布排齐整,像一巨大的镜子被刀分割成整齐的小块。左忘在每一个小块镜面上都看见了自己模糊的身影,整个大镜面上一排一列全是密密麻麻的身影。
无数柄剑在贺晚手指屈拢时旋转出残影,倏然之间分成四部分,然后朝东西南北四方阵眼凌空刺下。
“贺晚!”左忘双腿已经没知觉了,膝盖重重砸到地上,脸没入阴冷的黑雾,他竭力仰头,想将双眼露出雾气。他的目光锁在贺晚手心中亮的刺眼的青焰,“不要!”
“贺晚!”
黑雾向上蔓延,伴随着贴骨而过的阴风,四肢百骸都在被侵蚀。黑雾蔓到眼睛处,左忘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双腿完全没有一丝知觉,甚至连现在的跪姿都难以维持。
他只好闭上眼睛。
此刻的他听不到,看不到,像被锁在囚笼中的困兽,被磨去了意志,剥夺了五感。
可他知道,囚笼外面,有人在努力打开笼门。一想到这儿,这些黑雾、阴风、赤焰、冥火,皆不足畏惧。
可他并不想笼门被打开。
他宁愿自己永远困在这里,直到血肉消融,魂灵彻底消逝。
完全利剑落下的时候,左忘觉得地面都在颤抖,阵壁上的赤火喷涌泄出,头顶的九幽冥火连同赤火融到一起,染红了半边天空。
左忘不顾侵袭入眼的黑雾,睁开了眼睛——贺晚像深秋从树上飘落的枯黄树叶——缓慢,轻盈,无力。
那一瞬间,所有感觉都消失了。听不见,看不见,连身上的痛感和灼烧感都消失了。
眼睛闭上的那刻,他感到有一双手附上眼皮,温热宽厚。那个声音说:“阿川,所有的一切,我记得就好。”
-
“左忘……”
“阿川……”
“左忘……”
“左忘”和“阿川”相互交叠,反复出现在虚无的远方。
很奇怪,在那声“阿川”之后,自己竟应了一声。
完全是下意识的。
恍惚中,他看见一处悬崖高台,深邃的山谷处隐隐传来流水声,暗沉的天幕上没有星星,只偶尔飘过几株发着光的幻草。一个二层小木屋躺在参天古树下,二层的露天小天台上挂着一盏暖黄色的灯,拿纸笼罩着,引来几只扑火的小飞虫。露台上摆着一张小矮桌,几个酒壶歪七倒八,墨绿色的底沿,往上慢慢渐变成浅蓝——松雪酿的酒壶。
他看见自己的手伸向其中一个酒壶,就在要触碰到的时候,他醒了。
意识清醒了,但眼睛却睁不开——眼睛上好像缠了什么东西。
他动了动手指,还好,手指能动。
突然,他曲起的食指被回勾住了,力道很轻,触感有些冰凉。
左忘几是在手指被勾住的一瞬间叫道:“贺晚!”
食指被拉向另一个方向,然后他感到自己的整只手都被包裹了起来,不似刚才的冰凉,整只手都暖烘烘的。
“在。”
左忘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千里的人,在倒下的前一刻看见的还是黄沙丘陵,醒来后第一眼却看见了房屋天花板。
所有的忧惧都突然散得无影无踪。
“幸好我没拖累你……”左忘喃喃道。
“没有,从来没有。”
“师父!师——”
左忘看不见,但他能想象出唐眠此刻凌乱的表情和脚下的仓促。
唐眠扑到床前,手停在半空,不敢碰左忘裹满纱布的身体,再说话时,带着哭腔,“师父你醒了——我去叫寒姐姐!”
说完又跑远了。
“我看不见了。”左忘在陈述,语气平淡的找不出一丝起伏。
“会看见的……”
左忘反握住贺晚的手,向上攀索,“我看不见了,所以你有没有受伤?”
能跑到他床前来,应该没什么大事。但他想听贺晚亲口说。
“没有。”
简洁干脆。
左忘愣了一下,手也不继续攀索了,沉默了几秒后他问:“你是贺晚吗?”
对方仿佛被气笑了,左忘没听到声音,但感到了轻微的颤抖。
然后有阴影压下来,眉间触碰到一片柔软,“你说呢?”
左忘不说话了。
寒青沫进来的时候,看见两只手纠缠交握在一起,她转头问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唐眠:“你确定左大人醒了?”
唐眠茫然了几秒,直到看到他师父和贺晚的手,“醒了,我师父……是自愿的……”
寒青沫点点头,走进门,“右手不能用力,会影响手腕处伤势。”
贺晚连忙松开,把左忘的右手小心翼翼放回去摆好。
寒青沫的药箱一直放在这里,把完脉后一句话不说,给左忘的双手、头部的穴位上下了针,丢下一句“我一个小时后来取针”就甩开裙摆要走。
唐眠急急拦住她:“寒姐姐,你还没说我师父怎么样了呢……”
寒青沫看了眼左忘。
贺晚:“什么都不知道更残忍些。”
“九幽冥火被玄铁扇的赤焰抵挡了一些,烫伤不是很严重,阴气入骨等烧伤好些之后用药浴能拔出,但眼睛……有永久失明的可能。”
永久失明,寒青沫见过太多这种抱憾终生的例子,可见得多了不代表下一次就无感了,每次她都觉得这种宣判太过残忍。
“知道了。”简洁明了的三个字,寒青沫甚至觉得左忘在听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伤情。
“小师弟别忧心,师父已经去翻古籍了,肯定有法子能治你眼睛。”
“夏不言?”
“他刚才和寒青沫一起进来的。”贺晚知道左忘想问什么。
“小师弟,当时,师父到的时候已经……”
——血光滔天
噬魂阵被强行从外面破阵,引的阵不断缩笼,黑雾、阴风还有阵上方的九幽冥火聚拢,使得噬血提前开始——先噬血,再噬魂。
噬魂阵就像一个大型熔炉,阵中的活物最终都会魂飞魄散,连渣都不剩。
彼时贺晚受到反噬,衣襟被血染的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从远处看,大阵里里外外都是发黑的红色,分不清是谁的血。
整个大阵都在颤,连带着周围方圆几里的地面。嵬介刚一到就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人在强行破阵,而且破阵者很不简单,光靠蛮力能把大阵搞成这样,灵力肯定远在自己之上。
嵬介即使现在解阵外部的三十六阵锁也来不及了,而且左忘并没有把内部十二关窍全部解开。
突然,四方阵眼处向上升起一个个血色光圈,在上升的过程中逐渐缩小,直到缩成一个点。
唐眠和夏不言往阵那边跑,边跑边喊。“师父”和“小师弟”交错起伏,但阵中倒在地上的左忘听不见。
嵬介眯起苍老混浊的眼睛,喃喃道:“阵破了。”
阵壁像冬日里的冰雕遇到了六月的骄阳,逐渐变得稀薄,脆弱得不堪一击。
九幽冥火逐渐熄灭,黑雾也无声的没入地底。阴风散尽,只留下已经渗入泥土的血和昏倒在地的人。
一想起当时的场景,夏不言一阵后怕。
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贺晚抱了床毯子放床上,接着左忘听到悉悉索索上床的声音。
一阵温热拥过来,左忘没推开。他现在贪恋这份温热。
眼前顿时暗了下去,左忘问贺晚是不是把灯关了。
贺晚的手覆上左忘的手:“晚上要睡觉了,当然要关灯。”
留了盏小灯,不过太小了,左忘感不到光亮,贺晚也没说。
“我昏了多久?”
“三天。”
他的手在左忘的手旁边放了三天,终于给了他一个勾手指的机会。
“老天待我不薄。肯定是我行善积德的事做多了。”贺晚说着翻身起来,在左忘的眉间落下一吻。
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左忘的手被他覆着的手突然翻过来,按在了他的后颈上,力道很重,在他感慨一个病人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的时候,嘴唇撞上了一片冰冷。
左忘眼睛上缠着纱布,仰着头,唇舌被另一个人的气息完全占据——对方很快反客为主,加重了这个吻。
在双方都快喘不上气的时候,左忘脑袋回落到枕头上,“你有没有哪儿伤到?内伤也算。”
贺晚一愣,“你不是问过了吗?”
左忘不说话。
贺晚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是贺晚,会受伤,但如果是九掣就不会。”
左忘的手还按在贺晚后颈上,他手指在中间那块凸起的骨头上摩挲着,良久,“那我接受你是九掣。”
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
“把灯打开吧。”左忘说。
灯打开后虽然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但能感受到透过纱布和眼皮的光亮。
左忘头歪了一下,幽幽的说:“这不是我房间。”
贺晚一愣,“你都看不见,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你房间?”
“枕巾的味道不一样。”
贺晚又是一愣,“明明用的洗衣液都是一样的,这都能闻出来……”
在幽冥谷时屋子里所有床单被罩都是贺晚洗的——当然少不了洗衣机的帮忙。洗衣机也是贺晚从鬼市淘来的,在此之前左忘和唐眠都是手洗衣服。
“这是哪儿?不是幽冥谷?”
“鎏水涧。”
左忘知道了,这是九掣之前的住处。
“小别墅?”这一片都是一样的小别墅。
“不是,一个木屋。”
左忘的呼吸骤然停住了,灯没有关,但他却觉得眼前突然变暗了。半晌,他听见自己问:“这个房间是不是连着一个露台?”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左忘能感受到贺晚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你怎么知道?”
露台上放着一张小矮桌,旁边凌乱的散着几方软垫,桌上放着松雪酿的酒壶。屋檐下挂着几块木牌,下面吊着红色的流苏。有风从远处山巅或是近处山谷吹来,送来一阵凛然松香,吹得流苏乱舞。桌前,绯色外袍和月白色里衣在头顶灯笼的光照下平添几分暖色,指节分明的手拿着一壶酒递过来,极其自然的动作。左忘闭着眼,脑子里全是这副场景。
“猜的。”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左忘觉得身上很沉,他静默了几秒,然后摸到一条手臂。
他把那条手臂轻轻放下去,贺晚醒了,嘟囔了句什么。
左忘解释:“你压到我了。”
贺晚睁开眼,“又不重……我身轻如燕,一条胳膊而已,轻飘飘跟纸似的……”
左忘无语:“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隔了几天左忘身上的纱布拆了,可以随意活动了。但眼睛上的纱布还是没拆。
每次左忘想摸一摸眼睛上的缠的纱布时,手就会被贺晚抓住,“太可惜了,你看不见我的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仪表堂堂温文如玉……那就给你摸摸吧!”
说得多大方似的。
左忘打断了他:“我还是先瞎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