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褚南倾说完那段往事已经很晚了,就留左忘和贺晚住下。
家里似乎只有褚南倾和她外孙女,还有空房间,就给左忘和贺晚一人安排了一间。
等夜色深沉,贺晚悄悄从他那间房里溜出来,溜到了隔壁房间。
“给自己当孙子的体验感怎么样?”
一个枕头砸了过来,“当哑巴的体验感怎么样?”
贺晚把枕头扔回床上,“体验感还不错,看着左大人沉着冷静套取信息,真是巧舌如簧口若悬河语惊四座,我就跟着打打酱油,好不清闲——”
枕头再次砸过来,贺晚接住了。
唐眠默默又给左忘递了一个枕头。
贺晚咬牙切齿:“叛徒!”
唐眠一脸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跟你一伙了?……不对,师父,他这是挑拨离间!师父,你要相信我啊!!!”
“你们小点声,房子都快震塌了。”
唐眠委屈巴巴抱紧枕头,跪坐在床脚。
贺晚也变成夹紧尾巴的狼,挪到了床边。
床的正中央放着从木箱子里抽出的旧报纸——还没来得及放回去,希望褚南倾不要感于旧事突然跑去翻她那箱子。
“我们现在梳理一下。”左忘说完就不吭声了,目光在贺晚和唐眠之间逡巡,大有一种刚才和老太太说话已经用完今日说话份额,不能再说话的感觉。
“左大人说我说不了话,我如此心善的人,总不好拆左大人的台是吧。”贺晚说完还手指一捏在嘴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唐眠:“……”
认命吧。
“齐静语被家里逼嫁,到乡下去暂避风头,结果婚期提前要回城,”唐眠一脸生无可恋,没有起伏的语调都快赶上左忘了,“让家中佣人连夜去找褚南倾,褚南倾给了南下的车票,可齐静语还是被抓回去了,最后上……吊……”
最后几个字唐眠说得很艰难,他光是想想就已经很难受了,齐静语当时面对紧锁的房门,粗糙的绳子或是光洁的长布条,是怎么狠下决心的?
明明不是她的错啊,却要她来承担。
贺晚隐隐摸出了些联系:“这个佣人……不会是岳迁吧?”
左忘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说:“明天走一趟阜原乡下。”
今早三人不明不白就被打包扔到了这里,当时乡下还有些事没搞清楚呢。
唐眠尽职尽责进行梳理后的总结:“所以褚南倾的心结在齐静语,她……觉得……齐静语的死……有她一部分原因?”唐眠眨着眼睛,有些迟疑。
可很快他就自己否定了:“没道理啊,齐静语的婚事又不是她逼的,人也不是她抓回去的,那上吊的绳子也不是她给的,她为什么觉得这事有她的责任呢,还惦记了那么长时间,进土里都得带进去。”
“可能觉得如果她当年带齐静语一起走,结果会完全不一样,可能齐静语就不用死了。”左忘叹了口气,蓦然发现原来自己也会悲春伤秋,也会悲悯,也会难过。
“她也许既是悔当年没救下那一人,也没办法救下同那人一样的千千万女孩。”贺晚想起从褚南倾房间书架上看到的那些署名“南罄”的文章。
两个人都在难为自己。
“齐家那场火烧得也真是……师父,齐家不管是制假药还是逼婚,都有损阴德,这是遭报应了吧?”
“年纪不大怎么这么迷信?”左忘抢过唐眠怀里的枕头,“别信这些有的没的,齐家那场火天灾**谁说得清。睡觉。”
唐眠听了最后一句来了精神,可扫了一圈,这间房里只有这么一张床,没沙发,连躺椅都没有。
不过,这床倒是挺大的……
“师父,你不介意——”
“唐小眠同学,我那间房里有两张床。”贺晚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
说实话,唐眠有点不敢去,月黑风高,黑灯瞎火,唐眠莫名担心和贺晚一间房的话自己的人身安全。
“介意。”
一声闷雷滚滚而来。
唐眠:“……”
等唐眠抱着壮士赴死的悲壮跟着贺晚奔赴战场时——
砰——
门一打开唐眠就愣住了。
“你不是说有两张床吗????”
不大的房间里,孤零零放着一张不大的床,
贺晚想干什么???居心叵测、心怀不轨的小人!!!
“啊,之前老眼昏花看错了,那什么,你睡吧,我去找找空房间。”
贺晚说完就退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留下门里的唐眠一边在心里大骂贺晚,一边发懵这人别是脑子有病?
贺晚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找到了一间空房——但是只有光秃秃的床板,上面还堆着顶到天花板的大纸箱。
他打算动手把箱子搬开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你是打算睡硬床板?”
不知是不是错觉,贺晚觉得这声音有点闷。
“不然呢?左大人又介意分我半张床,那我就只好——”
“不介意。”
“啊……啊?”
左忘自己好像也被自己刚说的那句话震到了,怔愣了几秒,错开目光转身要走。
贺晚几个跨步上前一把抓住左忘手腕:“左大人,不介意是什么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如果介意就算了。”
贺晚的手指蓦然一松,窗外月光惨惨淡淡照进来。
回笼的理智压制不了他心里那猝然而起的火苗,那火苗已经偃旗息鼓幽幽黯淡了百余世,一经点燃怎么可能再被压灭。
手指重新上了力道,铁爪似的,箍得生疼,左忘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让他刚想说什么骤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贺晚眼里像揉进了一汪血,红得吓人,牙关紧咬着,绷紧的下颌在光影交错下显得刀凿斧刻般锋利。
他平日里随性散漫的风骨不见一点,全都化成了隐忍和压抑。
“贺晚?”左忘低低唤了声。
贺晚闭上眼,吞吐了几个呼吸,等再次睁开眼时,血色褪去,又是澄澈含笑的模样。
“我当然不介意了,左大人。”
左忘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刚才想说什么:“你这手是铁做的吗?”
贺晚向下看了眼,忙收回手,左忘手腕处赫然一道红圈。
“……抱歉。”
“没事。”
回了房间,左忘扔给贺晚一床毛毯,“凑合一下,没被子了。”
贺晚低声应了句,他不在乎毛毯还是被子。
这张床虽然不小,可也不大,两个人躺上去稍微动一下就能碰到对方。左忘从躺下就没动过,倒是贺晚翻来覆去不时挨到左忘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
“睡不着?”
“没……”
贺晚不再翻来覆去了。
夜半三更,匀长的呼吸在枕边响起,左忘背对着他,贺晚翻身下床,绕到左忘那边,盘腿坐到地上,“左忘,你睡着了吗?”
左忘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阴影面积随着匀长的呼吸变换着大小,贺晚定定看了好久,手指隔空沿着那片阴影描了个粗糙的边,他还想触碰一下那高挺的鼻梁和有点泛白的唇角,还有那紧闭的双眼……
但他最后还是只隔空描摹了边廓。
可以前他的手指曾在这些地方逐一抚过,曾拿手指扫过那密密的眼睫,触感跟小刷子似的,也恶作剧般的强行将唇角往上戳做出微笑的表情……
“我之前欠你一声道别,以后……可能也来不及说。所有的遗憾和回忆都留给我吧……”
贺晚呆呆坐了半个多钟头,才起身重新躺回床上,将自己用毛毯裹紧,好像这样就能隔绝所有不甘和不舍。
无声的黑暗里,左忘的眼睫扇动了两下,然后重归寂静。
_
第二天,他们告别褚南倾,走到外面的梧桐道上。
两边梧桐都是半死不活的,树干并不粗壮,唐眠胳膊环个圈能圈住好几棵。初秋,树上叶子还是绿的,但隐隐有些蔫枯的迹象。
“师父,我们去哪儿?”
“阜原。”
“阜原?这里是青城,这两地差着三百多公里呢!我们……飞过去?”
“这里是魇界,画张符就行了。”
只要知道要去哪儿,一张符就能送到。
左忘刚掏出张黄表纸要画符,却想起了什么,斜眸看了眼徒弟:“干活。”
唐眠立马支棱了起来。
这就像课堂上老师突然点名回答问题,问的还是那种很久之前学的。
唐眠:“……”
我能说我这题我不会吗……
看着自家师父那冷峻,不,冷酷的脸,答案显然是不能。
唐眠硬着头皮接过黄表纸,大脑里呼啦啦闪过一串符咒画法。
其实各种用途的符咒画法都有相通之处,有些长得很像的符作用可能完全不同。
唐眠催动灵力让黄表纸悬在面前,然后伸出手指隔空开始画,从记忆里零散的几个符样中东拼西凑凑出一张符。
左忘看着唐眠那弯弯绕绕毫无章法的符,嘴角抽搐了一下,可还没等他阻止,唐眠就画完了。
画完最后一笔,那张符萤火般亮起来,但应该出现的传送门并没有出现,符纸越来越亮,倏然一闪,接着空中一声巨响,天边燃起一朵绚烂的烟花。
唐眠:“……”
左忘:“……出去别说你是我徒弟。”
丢不起这人。
“师父,我——”
砰——
又一朵烟花炸在了眼前。
唐眠一阵耳鸣,大脑被震懵了,连眼前是黑是白都分不清了,唯一的念头是——这下完了。
站在唐眠对面的左忘也在烟花绽放范围里,他没想到自己徒弟这么不靠谱,一时没留神也被炸到了,脑袋嗡嗡的,旁边好像有人在说话,但听不清说的什么。
早知道画个传送符能画成这样,应该先套一身盔甲再让他画符的,不,就不应该让他画符。
可毕竟是自己徒弟,这个样子以后怎么传承自己的衣钵?
所以这是脑子不好还是天赋太过平庸?当初自己学这些也没这么难,看一遍也就会了啊。
要不去找寒青沫开几副治脑子的药?还是去找醴禁鬼买提升灵力的药方?
左忘耳边像放了两个轰鸣的发动机,轰隆隆响个不停,脑子却也没停转,一心想着怎么让唐眠顺利出师。
左忘摒除外界专心思考的时候,贺晚挥手散开烟花炸开后余下的灰尘,心沉了下去。
“左忘?”贺晚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反应。
贺晚伸手在左忘面前挥了挥,左忘转过来,一脸茫然。
完了。
“唐眠?”贺晚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没有反应。
左忘当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攥紧的拳头咯咯作响,可惜唐眠听不到。
唐眠欲哭无泪,不明白一个小小的烟花怎么能威力如此巨大。炸了自己也就算了,还把师父连带着一块儿炸了。
他心里着急,嘴里不停喊着“师父”,可惜左忘听不到。
左忘现在只想打人。
但他忍住了,玄铁扇抽到一半又塞了回去。
左忘要拿黄表纸,这才发现自己右手手腕被贺晚死死拽着,贺晚说些什么完全听不见,他又不会唇语,犹豫了两秒,“你别说了,我听不见。”
唐眠在一旁快哭了。
可贺晚还是再说,不停得说,像疯了一般。
恍惚中,他明白了什么。
他用空出来的手附上贺晚那青筋凸现的手,“暂时性的,唐眠画的符不会那么厉害的。”
贺晚安静下来了,手却拽得更紧了。
左忘挣了两下没挣开,没办法,只好用左手掏出一张黄表纸,“我左手画不好符。”
贺晚这才松开手。
左忘拍了拍唐眠鸡窝似的脑袋,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口型:没事。
唐眠更想哭了。
左忘画了到符扔向空中,眼前出现一道门,传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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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远山近野,白墙黛瓦,连边缘发黄的树叶都变成了苍绿色。
顺着之前走过的路,三人很快就到了齐家。
但齐家和他们被扔到青城前完全不一样了。白墙黛瓦依旧,却不见半分人气。古旧的大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铁锁,墙角野草遍生,一丛一丛长得有半人高,像是知道这里没人打理便肆意鸠占鹊巢。
这是时间又乱序了?
左忘画了张符贴在那生锈的锁上,这锁可能连内里都锈住了,半晌才打开,砸到地上。
大门上附着一层灰土,还吊着几根蛛丝,左忘实在不想推门。
正犹豫着,门嘎吱一声开了条缝。
这门是铁铸的,风根本吹不动,何况,这会儿没风。
左忘伸手护住身后的唐眠的贺晚,向后退了一步。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贺晚却怔怔盯着左忘看,不着痕迹地笑了。
左忘没看到贺晚那隐秘的笑,他紧盯着落了锁的门,另一只手按着玄铁扇。
紧接着,两扇门伴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嘎吱声缓缓向两边打开,露出的院子,杂草丛生,一片颓败,却没有人。
无人开门?
左忘风驰电掣抽出玄铁扇,他可不信有什么灵异事件。
一阵风从远处刮来,掠过玄铁扇,卷进了院内。
左忘听见了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风掀起衣摆的声音。
——有人过来了。
却没有听到一丝一毫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