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就看见面前三位齐齐看向自己。
面前就坐着三个鬼,可他不知道。
老板觉得这三位客人的眼神有些瘆人,丢下一句“慢慢吃”就忙不迭溜走了。
三碗饭四碟菜被瓜分的干干净净,等走出饭店,唐眠阴阴地说:“师父,阴气四散,杀孽过重,真的吗?”
“你信?”
看着自己徒弟那欲点不点的头,左忘无奈:“魂灵到冥界都要经了因池里走一遭,什么杀孽罪恶都洗掉了,人间哪来的杀孽和阴气?都是唬人的。”
他们走出饭店就拐进了隔壁的一家旧书店——刚才听那老板说饭店以前是是三十六号,当然,现在街道外扩,新的编号已经变成七十二了。
既然饭店是三十六号,那三十七号不是在左就是在右。左边是一家破破烂烂的旧书店,右边是一家卖糕饼的小店。
左忘抬脚就迈进了旧书店——这家店门口恭恭敬敬贴着两张黄表纸,看上面朱砂符样,应该是镇鬼的。门口还蹲着一尊龟面石兽,这个倒是很清楚,驱邪的。
为什么要贴符?为什么要放石兽?答案昭昭然。
店里没顾客,也没老板,店门却是大开着。
几十年的岁月,已经彻底抹去了当年那场火的痕迹。
店里的墙刷的很白,却被外面下沉的夕阳投出昏黄的光影。一排排书架整整齐齐立着,上面的书都是些旧书,发黄的,破损的,散了页的,横七竖八歪在书架上,残兵老将似的。
这店有二楼,二楼上依旧是整整齐齐的书架和横七竖八的书。
见翻不出什么,三人只好回去。等到了褚南倾家门口,左忘说:“聚灵佩吊着流苏的那颗珠子可以旋,左旋到底卡住暗扣就会失去效力,恢复隐身状态。”
可左忘要迈进大门的那一刻却突然收住了脚,或许……有些事得对方亲口说出来,才能知道症结在哪儿。
他维持着现身状态,刚收回脚,向后退了两步,大门就开了。
门两边的人都惊诧了片刻。
“你……你们找人吗?”
你们?
左忘猛地向后转,就看见某个做事慢吞吞的魂灵竹竿似的杵在后面。
贺晚做了个口型:“没来得及。”
左忘:“……”我信你个鬼。
问话的是褚南倾的外孙女,这会儿估计是正打算出去,没想到开门就撞上了两个鬼鬼祟祟在她家门口徘徊的人。
要不是这两位长得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她估计就不是问你们找谁,而是一嗓子喊抓贼了。
“我们……来找褚……”左忘心里已经把身后某个平时像个机关枪,关键时候却跟哑巴一样的魂灵骂穿了。
“你们找我外婆吧?先进来吧,我叫苏暖。”
待会儿怎么说?以什么身份?怎么提当年的事?
苏暖走前面,把他们带到了像是客厅的一间房里,褚南倾正坐在一把藤椅上织毛衣。
“外婆,有人找你。”
褚南倾看着左忘和贺晚,显然不知道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找自己,但她还是客客气气地把人请到了沙发上,吩咐外孙女去倒茶。
“老人家您好,我是来替我爷爷回国寻访故人的,他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不能自己来。”
褚南倾犹疑问:“你爷爷是?”
“他姓左,单名一个忘字。”
贺晚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隐身的唐眠闻言转头,措不及防听到了自己脖子“咔嚓”一声。
“他年轻时去阜原一带的乡下考察古建筑,在那儿遇到了您,您还收留他借宿。后来爷爷凭借对当地传统建筑的研究论文拿了学位,当时就想当面感谢您,可惜被出国事宜搅得抽不开身,一直耽搁到现在。”
贺晚不认识左忘似的直勾勾盯着他看,那眼神太过直接,太过露骨,看得褚南倾的目光从左忘身上转到了贺晚身上。
左忘看见储南倾的目光,介绍说:“这是我朋友,这次陪我一起回国。但他……”左忘顿了顿,忧伤地说:“说不了话。”
贺晚:“……”????
这算什么?报复吗?
双手抱着脖子的唐眠已经幸灾乐祸地“呵呵”了。
褚南倾立马撤回了目光,倒是苏暖一脸难以置信的盯着贺晚,长得这么好看怎么是个哑巴呢……
但她很快收到了外婆的眼神警告,忙错开目光,去看光秃秃的墙了。
“原来是这样,左忘……”褚南倾从遥远的记忆里翻找了一下,那么久远的事,那么平平无奇的一个过客,本该不记得的,可偏偏他出现在那段时间,那段……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时间。
褚南倾从茶几上取了老花镜戴上,细细端详起左忘,目光很是慈祥,看了半天,喃喃道:“难怪有故人之姿……”
原来是故人之后。
其实正确版本是:原来是故人本人。
如果褚南倾有当年的照片,拿着比对一下,就会惊奇的发现,眼前这位和他那远在大洋彼岸的爷爷年轻时一模一样。
可惜她没有照片。
“当年我也没帮什么忙,怎么好意思让你们专门跑这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要不是我爷爷腿脚不方便,他肯定亲自过来。”
……
一番推让客套,左忘现在有些后悔把贺晚说成哑巴了,这与人打交道这种事真是太累了,他还得刻意调整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感情充沛。
太难了。
而且褚南倾似乎并不愿意多提当年的事,左忘说当年阜原乡下的油菜花,褚南倾就问你爷爷身体怎么样,左忘提古建筑,褚南倾就开始谈专业知识。
褚南倾的话题转移其实很含蓄,但说多了还是能感觉出来。但左忘权当自己情商不够反应不过来,一直装听不出她话外意思。
聊了快一个时辰,还是什么都没问出了,左忘没办法,只好用杀手锏:“我爷爷还让我去拜访齐静语老人家,可我不知道地址,您知不知道她家住哪儿?”
齐静语。
褚南倾瞬间僵住了,拿杯子的手在微微颤抖,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左忘实在不忍心这么刺激一个老人家,但又一想,这里是魇界,不是真实世界。
褚南倾的反应同时也证实了他的猜想——褚南倾那困扰半生的执念和齐静语有关。
苏暖察觉到外婆的异样,忙握住褚南倾的手,将她手中的杯子放到茶几上,担心道:“外婆?”
“没事,”褚南倾眼里的光泽褪得一干二净,声音都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悲伤,“你先回屋去。外婆没事,就是,就是想起些以前的事。”
等苏暖房间门关上的声音响起,褚南倾缓缓开口,“她早就不在了。”
左忘装出一副很吃惊很哀伤的神情,虽然他也不知道吃惊和哀伤应该怎么用表情表达,但想起平日里唐眠贺晚他们的表情,照猫画虎表达了一下。幸好褚南倾没有一直看他。
“您和她似乎关系很好……节哀。”
真该说贺晚是胳膊断了或是眼睛瞎了,怎么偏偏说了不能说话,现在自己只能孤军奋战。
“哎,过去这么多年了,早就……”
褚南倾顿了顿,看着左忘,重重叹了口气,“有些事,我藏在心里太久了,我以为会时间一长就消散了,没想到那就跟棵树一样,生根,发芽,抽条……我后悔啊,后悔当年没带她一起走。”褚南倾应该从没跟别人说过这些,见到那恍若故人的面庞,突然有一种倾诉的**。
“她是上吊自|杀的。”
褚南倾似乎很平静地说出的这句话,却如同一声惊雷炸在了左忘贺晚耳边,当然,还有褚南倾看不见的唐眠。
褚南倾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伤口早就结痂了,就算愈合不了,也不会再次鲜血淋漓了。可当真正说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撕掉那层痂壳,依旧疼得心颤。
左忘刚要出言安慰,褚南倾开口了:“她被家里逼婚,去乡下也是为了暂避一段时间。可那年夏末,齐家来人说婚期提前,要接她回城。当时我已经回城了,第二天就要出国回学校去。
“当天晚上,她让她家一个佣人来城里找我,希望我能帮帮她。我有一个表姐当时在上海,和我关系很好,如果去上海我表姐能帮衬一二。可一旦去上海,就意味着彻底与齐家决裂,这种事在当时是会被戳着脊梁骨骂的。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也不知道她有多大的决心,所以给了那个佣人一张南下的火车票,让他转交给她,要不要走,她自己决定。
“那张车票本来是我父亲去苏州办事买的,可紧急关头也买不到立即去上海的,只能转乘。可……可我没想到,那张票最后还是没能用上。”
储南倾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哽咽,她缓了缓,继续说:“第二天我就上了去国外的船,等我收到她的信时,没曾想是绝笔信。信里说她不愿再做笼中鸟,想要了断生命。
“信走得很慢,等我收到信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了。我甚至没能和她好好道个别。”
贺晚蓦然抬头,看了褚南倾一眼。
“等我年节回国时,没想到又听说齐家失火的事……我,我真是太后悔那天晚上没直接带她离开,上海也好,苏州也罢,不至于让她一根白绫就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啊。我给了她车票,却还是没能帮上她。这些年,她一次也没入过我的梦,她那么好一个人,都不愿意来梦里打扰我。”
褚南倾说到最后,偏过头抹了把眼泪,这段往事尘封了太久,在她心里积压了太久,如今说出来,情绪像冲破堤岸的大水,再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