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眠强压下想骂人的冲动,硬挤出一个笑容,“你又叫我师父干嘛?”
可贺晚唤完左忘后就没有后文了。
左忘停下脚步,抬眸看着还站在台阶上的贺晚。酒楼门上挂着几个大红灯笼,光投射下来,贺晚本就浅淡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
脑子里空空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唐眠看着贺晚和他师父在一种很奇怪的氛围中对视,这种氛围让他很不舒服,刚想开口,就听见台阶上那个说:“伙计说酒楼今晚没空房间了。”
“怎么可能没空房间了,这楼五层呢,哪来那么多过不了桥要住店的魂灵,再说,冥界这么大又不是只有这一家酒楼,就算全冥界的酒楼都住满了,忘川沿岸还有九九八十一家客栈呢,你屈尊就驾将就一晚也不会怎么着,喊我师父也没用啊,又不能凭空给你变出一间空房来。”唐眠像是那个喝了八瓶十三茗的,标点符号的空隙都没留一口气喷了出来。
贺晚安安静静听完唐眠的长篇发言,很认真的问:“我哪儿惹过你吗?”
唐眠愣了愣,自己脾气一向挺好的,怎么面对这人就这么暴躁。不过一番仔细回想后,却没有想起这人哪儿惹过自己。
唐眠自知失态,不吱声了。
“不知道左大人介不介意我——”
“不介意。”左忘接上了贺晚没说完的话,好像知道对方会说什么,又或者,根本不在意后半句话是什么。
“咔嚓。”唐眠听到了自己脖子因为转动的动作太过猛烈而发出的声音。
贺晚也是被这句话震到发愣,一片柳叶从树顶打着旋飘下来,直到飘到地上,贺晚才扬起了嘴角,月牙一样弯起的眼里仿若倒映着万千星辰般明亮。
等左忘转过身去,贺晚蓦然收了眼里的星光,嘴角的笑却仍旧挂着,感慨什么似的轻轻摇了摇头,在唐眠复杂的目光注视中跟在左忘后面走了。
等唐眠反应过来,那两人已将走出去好远一段距离了。
左忘和唐眠在幽冥谷住的地方是个四合院,只不过东西两面都是两层,倒有些不伦不类了。里面装修像是民国初年的风格,而且是小富贵人家会装修的那种风格——彩玻璃,细绒毯,红木柜,大吊灯……
院子很大,靠东种着几棵不知什么品种的树,长得很茂盛,将东边二层房间的窗户遮得严严实实。
唐眠趁贺晚打量四合院外围的功夫,溜到左忘身边:“师父,这人明显居心叵测,图谋不轨,道貌岸然,师父怎么还答应让他住进来?”
“你不也看出他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么?”
“啊?”唐眠摸不着头脑了。
“我……怀疑他和墟渊阁有关,但还不确定。”
“啊?——啊!”唐眠脑中思绪一波三折,最后终于回过味来。
“那师父答应他住进来是因为——”
某个神秘答案呼之欲出。
“是为了让你提高文学素养。”
“啊?”唐眠觉得今天那几杯不知名果汁肯定有问题,喝的他脑子都不好使了。
“你刚才那几个成语用的不错。”
贺晚漫不经心的迈过大门槛,完全没有到别人家的拘谨,“这院子里挺多房间的,就你们两平时住,不寂寞吗?”
“习惯了。”左忘将“不觉得”换了个更委婉的说法。
“幽冥谷都是这个格局的房子,门下徒子徒孙多的自然能住满。”左忘补充了一句。
“……那这装修?感觉会是小洋楼里会有的装修风格,和四合院着实有些不搭。”
“不是我的主意,搬进来就是这个样子。”
唐眠觉得他师父今天大概是那半壶酒喝的哪根弦搭错了,竟然有问必答,还答得一点都不敷衍。
贺晚好像对这个院子抱着极大的好奇心,从院子里树的品种、会不会开花结果,到东堂里那个珐琅花瓶是不是真的,左忘后面也终于被问烦了,抛出唐眠作为新入住者的专业解疑员,自己跑到东边二楼屋里睡觉去了。
“那我住哪间房?”贺晚在后面喊。
“东边一楼靠里那间。”左忘丢下最后一句就踩着刻着繁复花纹的楼梯上楼了,留下唐眠不情不愿的当讲解员。
“我怎么知道这盆栽是什么草!”
“我真不知道是字画是本来就有还是后面挂上去的的,可能是我师父挂的吧,反正它比我在冥界待的时间长。”
“一个普普通通的玻璃瓶而已,我怎么知道?”
“姜?不是做饭用的,我们平时不开火做饭,可能是用来配什么药的。”
唐眠同学一问三不知以及模棱两可的回答很显然不能满足贺晚的好奇心,但也没办法,一番询问未果后只好去睡觉。
冥界夜里很安静,没有魂灵过奈何桥,白日里最热闹的忘川河畔都清净下来,幽冥谷更冷寂。
贺晚靠着床沿坐在地上,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将独属于冥界地底的那份阴冷气隔绝在地毯下边。
没有月光,窗外飘着些幻草,透进来些许光亮,照到贺晚背对着窗户的脊背上。
冥界的天一直是一个颜色,按理这会儿不会比“白天”暗到哪儿去,但幽冥谷一带的天比其他地方都要暗一些,加上这院子里外杂七杂八、枝繁叶茂的树,凭空多出几分黑夜的感觉。
长夜漫漫,已过子时,往常在酒楼这个时候贺晚早就神约周公了,但今天却没有半分睡意。
应该是那八瓶十三茗的作用,贺晚这么想着推开阳台的门,想看看冥界的夜晚。
这院子从大门口往里面看就是四合院的制式,但从外围看就有些小洋楼的风格了——大部分房间都有延伸出去的阳台,就算是一楼也不例外,阳台外围拿白漆粗栏杆围着,高度到胸,正好可以撑起手臂。
冥界的夜晚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特别是在幽冥谷,这一带不像小镇那边起码有些商业化的痕迹,勉强还能算得上几分人间烟火气。这一带四周全是崇山峻岭,悬崖峭壁,谷底像是原始森林,遍布参天古树。统一制式的房屋分散在层层掩掩的树林中,相互之间隔得很远,在林子里逛一天,都不会遇到半个鬼影。
贺晚倚在栏杆上,看着外边古树影影幢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栏杆。
突然,他听见楼上有细微的声音,像是瓷器碰撞声,很轻,但还是被他听见了。
他踌躇片刻,双手在栏杆上一撑,向上一翻——
“半夜翻栏杆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清冷沉缓的声音与贺晚的脚同时落地。
贺晚转过身,看见左忘坐在软垫上,小矮桌上放着一套茶具,笑道:“半夜不睡觉也不是什么好习惯。”
一阵风吹过,阳台外的一棵树轻轻摇晃枝叶,摇下来一片线形流畅的叶子。
“左大人现在喝茶,后半夜是不打算睡了吗?”
“助眠茶。”
贺晚闻言一笑,也不客气,坐在左忘对面拿起茶壶往空茶盏里倒了盏茶:“正好我也睡不着,借左大人的茶试试。”
茶香从贺晚的茶盏里飘出来,萦绕到左忘鼻尖,明明是一个茶壶里倒出来的,左忘却觉得对方的茶香气更重。
可能是自己这盏已经凉了,于是左忘又往自己茶盏里添了些。
丝丝缕缕的茶香伴着几分很淡的中药味弥漫开来,恍惚中,对面的人与记忆深处一个身影慢慢重叠——
也是这样暗沉沉的夜色,这样的一方小矮桌,没点灯,只有零星幻草漂浮在周围。
空旷的崖顶矗立着一个二层木屋,木屋背后是参天古树,前面是深邃的山谷和重峦叠嶂。小矮桌就摆在木屋二层的露天小台子上,有点像此时的阳台。只不过桌上的不是茶,而是七零八落的酒壶。墨绿色的底沿,往上慢慢渐变成浅蓝——松雪酿的酒壶。
真奇怪,这种小细节都清清楚楚的,但却看不见对面那人的面容。那人绯色外袍,里衣是月白色,头发半散着,周身气度懒散却又有种浑然天成的上位者之感。他整张脸掩在阴影里,拿着酒壶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手背上隐约能看到青筋脉络。
从远处山巅吹来一阵风,裹着松香,轻轻盈盈地拂过木屋。屋檐下挂着几块木牌,下面吊着红色的流苏,风一吹,流苏乱舞。
那绯色身影仿佛也跟那流苏一样弱不经风,风拂过,跟着轻颤起来。
那身影和在点心店魇界里的幻影好像,但这次却没有看到那个黑色宽袍、束着发的身影。那个身影应该是坐在绯色衣衫的对面,可这次为什么没有?
突然,左忘发现,自己刚才看到的都是以绯色衣衫对面的角度,在这个角度,看他的衣衫颜色,看他的拿酒壶的手,看他那阴影下似乎噙着笑的嘴角……
突然,对面那人放下了酒壶,理了理自己宽大的衣袖,看向这边,嘴角的笑意好像更深了,“发什么呆呢?”
“发什么呆呢?”又是一句。
左忘一瞬间分不清这句话又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还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突然被翻出来的,亦或是……此时真真实实存在的。
“怎么,左大人困了?”
像鲸鱼浮出水面换气般,左忘重重吐了口气,远山高台、绯色衣衫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贺晚幻草冷光映照下的面容。
左忘看着贺晚,突然想,如果把这张脸放在那绯色衣衫的人脸上……
“左大人?”
“嗯?……你刚刚说什么?”左忘强行拉回思绪。
“我说你是不是困了?”
“你说的是这句?”
“啊?不然呢?”
“没什么。”
贺晚看着左忘有些迷离的眼神,“看来左大人这茶果然有神效,可怎么对我好像没什么用啊?”
“算了,既然左大人困了,我也不打扰了。”贺晚喝完茶盏里最后一点底,起身走到栏杆前,打算原路返回。
“等等——”
贺晚转过身,左忘的眼神里不见半点迷离,“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左忘看见贺晚撑在栏杆上的手臂突然一僵,眼底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
可旋即,他又恢复了平日里一幅没心没肺插科打诨的神情:“谁知道呢,说不定左大人曾经渡过我的某个前世魂灵,再说不定左大人还和我那个前世魂灵有一段露水情缘,啊不,旷世奇缘,才让左大人如此念念不忘,生出你我之前见过这种错觉。”
左忘这次没在意贺晚那调侃的话,只注意到了最后的词上,喃喃道:“只是错觉……”,再一抬头,刚才还在眼前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