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大人,早上好啊!浇花?真是有闲情逸致!”某个魂灵的声音乍然响起,许是昨天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嗓音有些沙哑。
左忘刚想说太阳都快到头顶了,抬头看了眼冥界的天,发现根本没有太阳,只好换个话题:“你走路为什么总没有声音?”
“可能是因为我身轻如燕?那我下次要往你身旁走时,压重些脚步。”
左忘放下手里的水瓢,“不用下次了,今天给你渡灵。唐眠受魇界反噬,还昏着,上次在魇界里待的时间有些长,估计会昏好几天。所以我直接给你渡灵,不用等他。”
贺晚一个箭步挪到左忘面前,拿起左忘刚放下的水瓢,从一旁的木桶里舀了一瓢水,“左大人,我其实也不急着进轮回,我要是投胎投得不好,凄凄惨惨过一生还不如待在冥界呢……”
“你是上辈子做了什么亏心事?”
“……应该没有。”
“那你担心什么。”
“我……”,贺晚跟着左忘转过身,“冥界的酒实在醉人,我想多留些时日满足口腹之欲。我可以每天帮左大人浇浇花,跑跑腿,做做饭,权当我住在这儿的报酬了。”
“你还会做饭?”
“当然,我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宫廷密制,八大菜系,家常小炒,全都不在话下,左大人想不想感受一下我精湛的厨艺?”
左忘无视对方一脸的期待,冷冷抛出一句:“不想。”
“左大人——”贺晚手一抖,半瓢水洒到了地上,他余光一挑,急忙把剩下半瓢水仔仔细细浇到花上算是补偿。
左忘夺过水瓢:“说起满足口腹之欲,你之前在冥界的消费可不低,住店,吃饭,还有不要钱似的买酒,你哪来的钱?”
“‘上面’的人烧的呗,还能哪儿来?”
但还没等左忘疑问,某个魂灵又开始了碎碎念:“我如此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才高八斗,生前人缘一定也很好,死了一定有很多人痛哭流涕、悲痛欲绝,逢年过节多烧些送下来也实数人之常情,谁让——”
左忘打断了对方的碎碎念:“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想继续回人间去感受这‘人之常情’,还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最后四个字压得很重,每个字都仿佛在某个晦暗艰涩的秘密里滚了一圈,再拿出来时,已不是表面那般风轻云淡。
“难言之隐?”贺晚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细细咀嚼了一遍又吐出来:“哪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是想和左大人多待一些时日罢了,既然——”
左忘气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既然左大人不愿意,那我只好去入那无因无果的轮回了。”
左忘愣了一下,这是松口了?
贺晚理理衣服,庄重地看了一眼院子,回过头说:“左大人,渡完灵我们就真的阴阳两隔了。”
“嗯。”
对方都答应渡灵入轮回了,可为什么自己并没有感到轻松?反倒是有一种古怪的滋味从舌尖开始蔓延,倒灌进喉咙,淹没了五感。过了许久,他才听到自己低声说了句“好”。
他转过身背对着贺晚,将水瓢随手放在竹篮里,闭上眼睛,几不可察的吐了一口气,再睁眼时,从寒潭似的目光到平直的嘴角,都和平时一般无二。
“那现在开始吧。”左忘转过来,面对着贺晚。
“啊?这么快?不需要……不需要去上次那个宸玄塔起个阵什么的吗?”
“不需要,阵法只是辅助初级渡灵师渡灵的。站好,闭眼。”
左忘拿出骨牌,犹豫了片刻,又放了回去。
他抬眸看了贺晚一眼,然后眼皮轻轻垂下,盖住了所有。
抬手,压下。
没有复杂多余的动作,进魇界的过程就像是随手折枝花或是倒杯茶一样,但干这行的却知道,越是这种简单随便,就越是品级高的渡灵师才能做到。
左忘手掌压下的最后一刻,对面那人突然低低地喊了声“左忘”。
嗓音里带着几分沙哑和……缱绻。
这好像是那人第一次唤他名字,以前都是“渡灵师大人”或是“左大人”。
他突然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进魇界的前一刻,落阵的手偏了一毫。
“这魇界八成得进错。”这是他最后一瞬的想法。
还没睁眼,热闹喧嚣的声音就措不及防闯了进来。吆喝声,唱曲声,瓷器碰撞声,环佩铃铛声,行人的笑语声,声浪嘈杂。
听这声音,左忘就知道,刚才的八成现在变成了十成。
果然,睁开眼,只见他们正站在一条繁华街市上,街道两旁店肆林立,温煦的阳光斜斜地洒在青砖黛瓦和雕梁画栋的楼阁飞檐之上。街道两边还支着各式各样的摊子,花灯,朱钗玉簪,柿饼,糖葫芦,桃花酥,茶汤,还有旁边插着一块大旗占卜算命的。
左手边一家胡饼店的伙计趁着老板娘和客人掰扯价钱的空档,打着哈欠坐在店外台阶上歇息,炉灶里炭火噼啪,热气携着羊肉汤的香味蒸腾飘出。
来往行人熙熙攘攘,额间点着花钿的年轻女子衣着鲜丽,头上插着精巧的发钗,一颦一笑看得人不禁莞尔。孩童手里拿着红彤彤亮晶晶的糖葫芦,前后追逐打闹穿梭在人群中,银铃般的笑声交错在不远处茶馆说书人正在讲的故事中。悠扬的笛声和着明快的胡琴声,淹没在茶客们的连连拍案叫好声中。
近处一家西域香料胭脂店里,飘出阵阵奇异的熏香味,头顶毡帽,脖子上挂了一串玻璃珠、金饰的老板站在门口殷勤揽客。老板眼睛很深邃,鼻梁高挺,下巴上的小胡子让他显得面相和善可亲,店里乌压压揽进不少客人。
人间烟火。
这是左忘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第二个想法是:“你为什么要喊我?”
“啊?”
左忘当然不会说因为他喊的这一声导致自己手抖进错了魇界,正想着怎么编理由,就措不及防听到对方说:“就是想叫声你的名字。”
“你闲的。”左忘没好气地说。
“所以左大人这名字也是到冥界之后自己给自己取的吗?有什么寓意吗?”
“冥界取名字能有什么寓意,千字表里随便圈了两个字罢了,难不成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
“寓意……”他很轻的笑了一声,“寓意自然是没有,随便取的。”
“走吧。”左忘没接名字寓意的话题,强压着心头那点莫名的恼怒,虽然知道这事要怪也只能怪自己。
“去哪儿?”
“回冥界啊,难不成你生活在这个朝代?”
“哎——左大人等等”,贺晚拉住左忘要抬起的手臂,阻止了他下一步的动作,“虽然我生前不是生活在这个朝代,但没有生在这个朝代实乃我人生一大憾事,你看这里,繁盛都城,熙来攘往,尘世喧嚣,到了晚上,这里又会是另一番模样,头顶是耿耿星河,脚下是万家灯火。我知道左大人以前渡灵肯定进过这样的魇界,但那都是带着渡灵任务的,你想不想什么都不管,就这么无所顾忌地体验一回人间烟火?”
左忘抬眼看着周围的熙熙攘攘,心中生出无限感慨,是啊,这样的魇界以前也进过不少,可却从来没有好好看过,玩过,感受过。
半晌,他掏出一枚玉佩递给贺晚,玉质温润如羊脂,上面镂空雕刻着一只仙鹤立于祥云之间,乍看上去平平无奇,扔到那卖朱钗玉佩的小贩摊上也没什么特别的。
“聚灵佩,上面凝聚着我的灵力,可以帮你维持现身状态。”
贺晚眼角烟花般绽开,松了拉左忘的手,拿过玉佩,欢天喜地地想往腰间挂,低头一看,感觉不太对劲,“左大人,我们的装束是不是应该换一换?”
穿着衬衣长裤要是出现在这条街上,告诉别人他们是从遥远的乌兹玛西亚国来的,人家也不会信的。
左忘低声应了声,念了个符咒,手一挥,两人身上的装束就变了。
他自己一身玄色圆领广袖长袍,玉牌腰挂,头发拿云纹发冠半束着,一副世家贵胄的模样。
贺晚则是绯色的开襟长袍内搭月白色交领右衽衫,腰间系着根淡黄色丝帛腰带,头发拿一根玉簪半拢着,手上还戴着白玉戒,腰间挂着左忘刚给的聚灵佩。配上他那副放荡不羁的模样,俨然是个风流倜傥富家公子。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到贺晚这一身装扮时他还是晃了神。
太像了。
和那个幻影太像了。
虽然看不清那个幻影的面容,但左忘无端觉得,如果能看清,就应该是眼前之人的这副面容。
他晃神只不过一刹那,很快便收回思绪,却发现对方也似乎失了神。
对面那双总似含情的眸子里此刻却聚不起焦似的,目光有些涣散,可又死死盯着自己,却并不直视自己的眼睛,仿佛……在透过自己看什么其他的人。
在看什么人?
和自己有关吗?
“贺晚?”
很轻的一声,将贺晚思绪拉了回来,他将头偏向一边,眼角带着几分血色。很快,他低头看见了自己的衣服。
“这衣服……这、这衣服!”他猛地抬头看向左忘,发颤的声音让他眼角的红色更深了。
这是左忘第一次见贺晚这副模样,没有了往日的张扬放荡,眼里含笑,此时的他,脆弱的好像一捏就碎的名贵瓷器。
有一瞬间,他觉得这才是贺晚灵魂深处真正的模样,平时都只是在外面套了层壳,窥不见真容。
“不是。”左忘出声打断了他,“只是从你某个前世穿过的衣服里随便挑了一套。”
其实他想说的是“我就是故意给你穿这套衣服的,所以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另一套说辞。
他发现,自从遇到眼前这个魂灵,他不仅学会了伪装情绪,还学会了心口不一。
贺晚一颗心安然落下,甩甩衣袖,换回了从容的模样,笑着说“那我前世衣品还挺好的,而且,应该非富即贵吧,这一整套看着挺值钱的。”
左忘知道,贺晚外面那层壳又套了起来。
可他现在还撬不开那层壳。
“左大人,”贺晚一手扯着另一边的宽袖,凑过来神秘兮兮的说,“知道这种街市中哪儿最好玩吗?”
左忘回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随后又正色道:“不去。”
“左大人这是想哪儿去了,我是那种违法乱纪的人吗,我最起码也接受过现代法制教育。”
刚开了段评(虽然知道没人评(T^T)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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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