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请的是“大家”,可只问左忘一人是否有空,不知是确定唐眠和贺晚一定会蹭这顿饭,还是根本不关心他俩是否有空吃这顿饭。
唐眠盯着左忘,进退两难。他其实很想吃秦大人这顿“庆功宴”,但依他师父的性子和平日作风,大概率不会接受邀请,那他作为徒弟自然也没有去蹭饭的理由。
左忘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淡淡开口:“我就——”
唐眠内心正无比煎熬的同时,贺晚轻车熟路地上前将一条手臂搭在了左忘肩上:“秦大人既然都邀请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左大人也想为促进冥界大团结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吧?”
唐眠看着他师父肩上那条手臂,把刚才内心的煎熬抛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你你你——”唐眠指着贺晚:“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左忘扯下贺晚的手臂,理了理歪了的衣领,“我就不去了,总殿那边还有些事。”
唐眠从他师父这堪称温柔的动作中嗅到了些不寻常的气息——要搁平时,跟他师父有未经允许的肢体接触的,不管人鬼蛇神,全都会被甩到几米开外。
秦久怡疑惑:“总殿有什么事,今天也不是初五,不用去述职吧?”
“我在上一个魇界召灵,召出一个在冥界待了三年还没入轮回的魂灵。”
“三年!?”
“嗯。回来后我去缘因阁查了她的渡灵记录,发现她根本没有渡过灵。”
“怎么可能,轮回司都是按阴曹司的生死簿核对的魂灵渡灵……难不成她没到轮回司?”
左忘点点头,“被墟渊阁的人带走了。”
秦久怡顿时炸开:“那帮老头子手伸得也太长了吧!他们凭什么从轮回司这边无缘无故带走魂灵?”
“因为那个魂灵是自杀的。”
自杀的魂灵先去墟渊阁走一遍流程,再送到轮回司渡灵。但近百世来墟渊阁做事越来越极端,认为自杀的人看轻自己的生命,没有资格入轮回获取下一世的新生,常常扣下到墟渊阁走程序的魂灵。
“我之前给总殿上报了这事,现在过去讨个结果。”
唐眠大着胆子道:“师父,总殿这会儿也快闭门了……”
“就是,总殿的办事效率你也知道,没个十天半个月不办不下来,还不如现在去吃饭。而且唐眠商柒这次进魇界,回去估计得昏个三五天,趁现在醒着,还能吃一顿。”秦久怡在一旁煽风点火。
贺晚:“走嘛走嘛,秦大人都邀请了,吃顿饭又不会少块肉。再说,你不去,我怎么好意思去?”
这后半段话算是点明主旨了,贺晚显然是把自己划归到左忘阵营了——尽管这个划归有点牵强。
左忘瞥了一眼唐眠,后者显然也是和贺晚一个思路,于是只好在多方压力下点了点头。
***
“这边麻辣,中间清汤,商柒那边番茄,唐眠刚才说要菌菇锅底是吧?左大人吃什么锅底?这位贺——贺——”秦久怡卡了半天找不出对贺晚的称呼,果断放弃,“你要什么锅底?”
当然,吃火锅这建议是贺晚提出来的。
“麻辣,谢谢。”贺晚愉快回应,丝毫没有将称呼的事放在心上。
秦久怡对终于有人和自己一样能欣赏麻辣锅底表示十分喜悦,接着就听贺晚补了一句“左大人也一样。”
“嗯?”秦久怡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操作,转头看左忘,左忘虚咳了一声,“嗯,一样。”
唐眠同学显然没什么眼力劲儿:“师父,你不是火锅只吃清——”
唐眠看着他师父一寸寸沉下去的眼神,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
秦久怡在店员的催促下不得已接过菜单,定了定神,“你们有什么忌口吗?”
贺晚眼里泛着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树上结的,全都吃。”
唐眠:“你直接说啥都吃不就行了。”唐眠同学在贺晚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翻了个白眼,然后立马示范:“秦大人,我什么都吃。”
“师父,我——”
商柒话还没说完,就被秦久怡打断了:“知道,你不吃动物内脏,不吃鸡蛋鸭蛋鹌鹑蛋,不吃红薯南瓜西葫芦,不吃番茄,不吃粉丝。”
“还不吃茄子。”商柒弱弱加了句。
“没人会往火锅里下茄子——除了夏不言。”秦久怡翻了个白眼。
一旁的唐眠啧啧称奇,抽出一只手捏了捏商柒的小臂:“你怎么什么都不吃啊,这身肉是吸收天地灵气长的吧,可冥界也没灵气啊,还是说,你吸的是怨煞之气?”
商柒抽回手臂,“你才吸收怨煞之气呢。”
秦久怡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左忘,后者喝了口茶,放下茶盏,“都可以,不吃的我不会往自己碗里夹的。”
秦久怡点点头,在菜单上哗啦啦勾了一大片,然后扔给戴着鬼面面具的店员。
“我说你们这儿是没有长得不寒碜的小鬼吗,怎么我见过的跑腿伙计都是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统一发放的吗,这谁挑的啊,一点审美都没有。”贺晚瞅见那店员出去了,开始抱怨。
“那是因为低阶小鬼大都长得比较奇葩,戴上面具还能遮遮,再说,”秦久怡的友情解释到“再说”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见了一幕很怪诞的画面——“左大人,你笑了?”
“嗯?”沉浸在“还好意思批评别人审美”感想中的左忘听见自己名字,骤然收了表情——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什么表情。
贺晚仿佛嗅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左大人平常不笑的吗?”
秦久怡压着内心的惊异,“左大人平日根本——平日里不怎么笑。”
“为什么?”贺晚眼眸中闪着幽微的光芒,如果仔细看,那光芒的背后分明有颓败之势。
这话问的奇怪,是问为什么平日不怎么笑,还是问为什么会这样。
左忘眼睫颤抖了一下,心里某个尘封了百世的堤岸瞬间被上游冲下的水流淹没,一同冲出的,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灵力强的都这样吧,左大人这样的,自带高冷气场,不然怎么震慑手下几十号渡灵师。”秦久怡余光瞟着左忘打圆场。
店员端着巨大的九宫格锅放到中间,又捧了一小盆炭进来,紧接着,浩浩荡荡的菜碟油碗也被送了进来,桌子上霎时间变得色彩斑斓。
白雾从沸腾的锅中飘荡而起,给整间屋子都蒙上了一层隐隐绰绰的烟雾缭绕之感。
白雾后面,秦久怡回忆什么似的微皱着眉头:“还记得百世前第一次见左大人的时候,左大人站在忘川边上,神情淡淡的,说话时都没有什么表情。”
就像个提线木偶。她在心里默默加了句。
“当时就觉得左大人这么高冷的人一定很强,还不好打交道。可惜只猜对了一半。”秦久怡浅浅笑了一下,像想要驱散什么似的挥了挥手,“左大人当年横扫鬼域的战绩可是在冥界传了整整半个月。”
这是唐眠和商柒第一次听左忘的过往,虽然之前有所耳闻,但只是只言片语。两人脑袋凑在一起,觉得碗里的肉都不香了。
“挺好的。”秦久怡从沸腾的锅中夹出一块嫩笋,没由来的说了这么一句。
“挺好的,高兴,难过,愤怒,悲悯,有这些情绪挺好的。”
商柒本就敏感,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句话背后是什么意思。
他低下头,悄悄问唐眠:“你师父以前是不是没有情绪,现在才慢慢有的?”
“你师父一直是这个性子吗?”贺晚的话蓦然出现在脑海中,唐眠愣了愣,一种后知后觉的想法开始浮出,但还未完全浮出,就被秦久怡打断了:
“不过感觉左大人最近变化还挺大的——呀,土豆片熟了,快,待会就煮烂了,还有鹌鹑蛋。”秦久怡没继续前面的话题,接下来就是威逼利诱商柒吃鹌鹑蛋。
“快吃,补充蛋白质,你那细胳膊细腿的。”
“师父,我细胳膊细腿也没碍着什么事啊,能不能不吃啊!”
“吃!”
“你要不偷偷夹给我吧。”唐眠大发善心,悄悄说。
浓浓雾气中,左忘开始想秦久怡刚才那与下文衔接不上的话。
“最近变化还挺大”。
最近?为什么?
“我们这样暗度陈仓好吗?被发现怎么办?”
“你这胆子确定是进过魇界的?”
“你们俩叽叽咕咕说什么呢?”隔着大半张桌子的秦久怡盯着凑在一起的两颗脑袋。
“啊,没,没什么,就说这个蘑菇还挺好吃的。”
“喝酒吗,十三茗,商柒,拿过来!小孩子喝什么酒。”秦久怡夺过店员递给商柒的酒壶,直接往碗里倒那清澈的酒水。
十三茗颜色趋近于透明,很正常的颜色,不像松雪酿那诡异的墨绿色。
左忘抬手在杯里倒了半杯,就着舌尖还未退却的麻辣喝了。
一入口的灼烫与辛辣没持续多久,就转成了绵软与馥郁。回味是独属于某种植物的清甜。
和松雪酿完全不同。松雪酿后味带些苦涩,萦绕在舌尖,半天散不去。
窗外骤然亮起了灯,隐隐绰绰显出远出群山断崖的轮廓。
弥漫在包间里的雾气逐渐消散,秦久怡桌前堆了三四个东倒西歪的空酒瓶,嘴里很模糊地念叨些什么,摇摇晃晃地被商柒扶走了。
“……六,七,八,你竟然这么能喝!”唐眠数完贺晚桌前的空酒瓶,一脸难以置信。
左忘是不管唐眠喝不喝酒的,但今天秦久怡在,秦久怡把他和商柒划归成了一个圈子——还没长大的小孩圈。
所以今天唐眠只捞到了几杯不知什么果子榨的汁,没滋没味的。
贺晚好似困了,半闭着眼睛,“这算什么,以前——”贺晚刹住了话题,抛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好像他这副皮囊在笑,皮囊之下的灵魂却并没有笑。
“我以为你只喝松雪酿。”左忘半靠在椅子上,想起之前在茶馆,贺晚每次来拎的酒都是松雪酿。
“没那么多讲究,有什么喝什么。”
左忘只喝了半瓶酒,不至于醉,却有些半梦半醒的感觉。恍惚中脑子乱糟糟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很晚了,我们也回去了。”左忘站起身,难得在走前客气地道了个别。
唐眠蹦蹦跶跶的走在前面,脚刚踏出酒楼门槛下台阶,就听见某个声音幽幽响起:“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