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肆月的声音同初次入幻梦一般,除开略有些喑哑外,竟似古井无波,平静得令她自己都讶异。
但曹肆月转念一想。
平静容或并不代表没有情绪,而是在发觉自己被困在一口深井中,困在一口无论她怎样挣扎也爬不上摆脱不了的深井后——
她无可奈何地,只能任由自己所有的情绪皆溺毙在井底的一滩死水里。
可一潭死水,亦有需要面对之事。
在天边电光又一次转瞬即逝的刹那,不远处的人影抬首看向曹肆月。
接着,是“呵”的一声轻笑。
与此同时,剑尖垂落撞在大理石板上同脚步一样发出“嗒”的一声,那把一直对向前方、对向她的长剑终于放下了。
这应当象征着允许曹肆月接近的示意,于是她的脚步也“嗒嗒”地又响了起来。
“轰隆、轰隆……”
随着她接近的脚步,雷鸣仿若炸得更响亦更加频繁。
至某一刻起,曹肆月再听不出阵阵“轰隆”声中有丝毫间歇,再无休止的电光彻底将笼罩整座大殿的黑暗破开,映照出一片惨白的长明。
曹肆月得以看清屋内的布置。
正与前夜梦中一般无二,是一处极尽繁奢的皇宫寝殿;手中执剑之人亦一般无二,正是连祁。
不过血染得更多更广了些。
珍珠帘上沾着点点红斑,金烛台上的灯火尽数熄灭偏偏还能映出朱色的光晕,便连龙床之上赤金相混的颜色也是那样扎眼。
满身血光的连祁坐在其上,而现在曹肆月唤他夫君。
这应当是意料之中的么?
他前次说嫁与他,如今他二人便是夫妻了。
曹肆月说不清为何她会忽于一日内产生这样多的妄念,但的确她所有的妄念都逃不开那一个人,连祁。
梦中的曹肆月,踏着殿中遍布的血迹朝连祁走去。
有些地方已经完全干涸凝固,有些则还略新鲜些,带有几分黏腻的滑。
曹肆月仍一步一步走得很稳,看着连祁的嘴角全不合时宜地挑得越来越高。
连祁:“你想通了。”
他开口,尾调上扬着,甚至让人听出几许轻快来。
梦中连祁的五官与现实相差不大,除开褪去少年的青涩后,棱角更显锋锐了些。
只是不论他衣服剑上,乃至整座宫殿如何血迹斑斑,这男人面庞倒仍分毫不染的干净。
这便与今日救下曹肆月时,那副毫不介意脸上染血反立时将剑擦得光洁的年轻世子,截然相反了。
而不愧为前夜梦中那位,在兵戈交响中独自步入这偌大寝殿的连相。
在这张过分干净的面庞上——
连祁唇角惯常挑出的笑意亦从年少张扬的傲气,变成一种反衬周围的残忍,和扎破曹肆月这滩死水的利刃。
曹肆月无法不去想象。
终有一日所有人乃至她自己,皆会变成那柄血剑,沾在不知何处的一抹血污。
但梦中的曹肆月,还是维持住死水表面的平静。
她似乎对于很多事,很多这世上她曾经无法想象的残忍都有了容忍的习惯。
曹肆月:“没什么想不想通的,是忆儿口出狂言在先。”
曹肆月一边听着自己语气淡然的开口回应该,一边思及自己前夜梦中怀里抱的小太子似乎就叫忆儿这个名字。
曹肆月:“换作从前他的生父也未必能容他多少……”
曹肆月的话头蓦地顿住,她看见男人脸上的笑凝滞。
而借由他墨色瞳孔映出的是,珍珠帘上仍在零星滚落的暗红“水珠”。
曹肆月立时转口唤了一声“夫君”。
再道:“如今你我夫妻一体,祸福相依,夫君腿疾犯了,我身为妻子理应照料关心。”
连祁的唇角重新挑起。
他又是“呵”的一声笑,笑意虽比头次多上些讽意,倒仍接过了曹肆月手中的药碗。
她赌赢了么?
曹肆月还来不及追究这个念头是怎么忽然冲进自己脑海的,眼前骤然变黑。
电光竟然在连祁接过碗的一刹消失。
而比电光要更晚落下的雷鸣却炸得要比之前都更为剧烈,轰鸣遮覆住一切其它微末的声响。
曹肆月无法判断出连祁有没有喝药。
直到下一次电光亮起时,她看见那只在地上已然四分五裂的碗。
手臂一痛,曹肆月被拽住,被直接甩在了床榻上。
转瞬,光再次隐没。
然哪怕一片漆黑目不视物,抵住脖颈的冰凉触感还有鼻腔中充盈到无以复加的腥味,都清晰地表明了她的处境。
“轰隆。”
又一声惊雷落下,曹肆月明白自己赌输了。
她在汤药中下毒的计谋 大抵被连祁看透得一干二净,而现在,他左手握着的那把剑,只需稍一用力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割开她的喉咙。
“呼——”曹肆月却似长出了一口一直以来憋在心中的气。
相比不断忍受遮掩所带来表象的平静,她仿佛终于找到了内心真正的安宁。
梦境中的天气也如切合曹肆月地心境一般在那一刻陷入寂静。
没有雷声的干扰,没有电光的照明。
他们听得清对方近在咫尺的呼吸,却完全看不见彼此的面容神情。
于是他们终于可以心平气和、没有伪装地聊聊天。
曹肆月感受着冰凉肃杀的剑锋。
她启唇:“连祁。”
曹肆月没有再唤他夫君。
而是直呼了这个将剑架在她脖颈上人的名字,随后是那人与“呵”的轻笑不同,一连串“哈哈”的大笑声。
他答:“天禅十四年。”
没错,天禅十四年,连祁从绑匪手上救下自己,那个误入这场诡谲梦境的曹肆月想。
却听连祁继续道:“宫宴剑舞,我本意替你解围,倒叫你一曲惊人自此入宫。”
……!?
曹肆月糊涂了,她压根不会用剑,寻常宫宴长平侯府亦从来不会带她出席,何来什么宫宴剑舞?
但梦里的她却像记忆犹新般回道:“是啊,我自此入宫,成了萧家人,如今更是忆儿的母亲。”
萧乃国姓,她曹肆月分明姓曹。
可若她入宫又作了小太子的母亲,莫非代表……?
梦里的她不会管曹肆月脑中越滚越大的迷雾,只是继续言:“你我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连祁用了一个“好”字应答。
梦里的曹肆月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冰凉的剑锋彻底没入她的脖颈中。
在她等到前,左耳被捂住了。“
“滴答、滴答。”
某种淅淅沥沥的液体先行落下的声音却还是挤入她的右耳。
曹肆月:“唔。”
曹肆月的唇被连祁的唇封上再发不出声来。
那种液体却顺着她唇间的一丝缝隙渗入口中、滚入喉咙。
曹肆月尝清它的味道。
那不是她霎时间同被剑刺了千万遍还不足以形容的心痛所激发出的泪水,亦不是让他连起身都难以做到腿疾发作时冒出的冷汗。
铁锈般又含着腥气的味道,同屋中每一处红一模一样,只能来源于血液。
只是那些是旁人的血,而曹肆月尝到的是连祁的血。
曹肆月猛然忆起。
她是见到了那只被砸碎的药碗,可她并未来得及看清地上残余了多少下了毒的药汤。
……
......
很难说清,曹肆月是怎样发觉自己终于从梦境中挣脱的。
也许是太阳穴不断传来的阵阵刺痛,也许是满溢口腔的血腥化为泪水与残余的药味夹杂在一起的苦咸,又也许是一丝切切实实并非来自于某种心境的凉风......
她周身的肌肤黏着一层夜里喝药又裹了半宿衾被后被逼出的薄汗,偏不知是哪个丫鬟不小心给被角撩开个缝来。
乍然漏风。
曹肆月的烧本就未完全退下去,寒意尤为明显。
但曹肆月仍一动不动地任凉风钻进来,她被那个疯狂的梦境压得喘不过气来,身上也沉得实在没力气去拉上被角。
抑或,她甚至企盼着寒凉的风。
期盼着寒风能驱散自己那种挥之不去仿佛被鲜血灼伤的温度。
可下一刹。
她又被那缕凉风激得浑身颤了下。
梦境的碎片再次闪过,烧得昏昏沉沉的头脑竟无可抑制的勾勒出更加令人心惊的细节。
与温热的鲜血相对,剑锋是寒凉的,而梦中男人覆住她唇的触感似乎更凉。
死亡应当就是血液的温度散尽后,余下冰凉僵硬的躯干……
骤然冒出的想法把曹肆月彻底吓愣住了。
杀戮与死亡,她分明应当极少接触到这两个词,然而连续两个梦境不讲丝毫道理地,强硬地将激烈的情绪塞入她的脑海。
纷杂而混乱,最后到全然呆滞的木讷。
外间突然响起一阵喧嚷,才将曹肆月从木讷中再又惊醒过来。
丫鬟甲:“世子,曹小姐她还在休息,您不能进去。”
丫鬟乙:“对啊,世子,您不能进去。”
世子?连祁!
曹肆月脑中刚冒出这个极熟悉,却又在梦境碎片中反差得让她不敢相认的名字,就听那人“呵”地冷笑。
连祁:“笑话,我倒不知长平侯府还有我不能进的地方。”
他的声音比梦中落在耳边的要远得多,笑得亦是少年人的张扬意气,绝非那位连相的阴戾。
可那远,也就远到了一门之隔。
而他声调中毫不掩盖张扬的情绪,是一股怒气。
“哐”的一声,门被直接踹开。
连祁:“身为兄长,便更应看望病中的小妹了。”
一些小小的蝴蝶效应——
女主是因为做了第一个梦心绪不宁才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取林阙给她的包裹,于是触发了绑架被连祁所救,所以上一世没有这个事也不会在这时看到男主拔剑。
至于宫宴剑舞会有后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惊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