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地面之上
名刹的庄严安宁在杀声遍野之中已荡然无存,往日萦绕不散的旺盛香火,被尸身与木梁焚烧的焦臭尽数掩埋。
铜甲士兵踏着遍地的鲜血前进着。僧人打扮的叛贼所控制的佛殿接连陷落,供奉舍利子的高塔化为弓兵的箭台,祭祀金佛的庙堂为防止藏人直接被付诸一炬。
大慈恩寺十三院,投降之众已跪满十二院,唯剩最后一院法界王殿,还有负隅顽抗之辈——
一主持打扮的中年和尚,将禅杖挥舞的虎虎生风,拦下几支飞来的箭矢,又冲入人去,顷刻间便将几个士兵砸的脑浆迸裂,倒在地上。
见着一排举着长矛的士兵围上喊:“大胆逆贼,速速放下武器,交代匪首,尚可留个全尸!”
和尚怒喝一声:“来啊!吾堂堂金吾卫陶许,岂会怕否?”
霎时间,竟将数根刺向他的矛头尽数夹断。
矛兵们的阵型出现一刻松散,一个尼姑见状杀将出来,两口戒刀快如狂风,转瞬结果了几个兵士的性命。
尼姑于人群破出一个缺来,俨然要与和尚形成合围之势,口中振振道:“如今公主重现,十五年,该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逆贼了,区区杂兵倒不如替我传话,长乐卫尉拂柳要见你们那贼首连......”
然她话未说完,忽在茫茫夜幕中捕捉到一抹不易察觉的寒芒与其裂空之声。
尼姑:“陶郎,当心!”
她大喊着朝和尚奔去,却没能阻止黑色的箭矢“嗖”的一声贯穿和尚的身体。
“噗嗤”,再一声。
箭矢不可思议地没有停下,正冲过去的尼姑瞪大的双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她垂眸向下望去——
她眼睁睁看着锐利箭尖没入自己胸前,箭簇之上甚至还沾着几许那和尚淋漓的血肉。
一箭双穿。
高塔之上,愈高处风总是愈大的,远近不一的火把被吹得摇摇晃晃,照着那把挽如满月的铁胎弓,层层叠叠的阴影印在少年将领脸上亦不断晃动着。
但少年将领并不为所动。
不似拔剑般迅捷利落,少年拉弓瞄准的动作多出份寻常未有,甚至超出那些累年经验老兵的沉静专注。
莫论旁事,论一“战”字,少年瞧着的确是位罕见的天才。
他并没有听见那使禅杖的和尚说了些什么话,只是见他杀得叫一圈士兵不敢上前,倒叫残余逆党又起了士气,得断其势头。
少年将领一支铁箭,匿于夜色撕开朔风。
不出所料,没有偏移地直入和尚躯干,不过他见旁骤冲出的一人被一并贯穿,还是向上挑了挑眉。
连祁收弓,递给旁边的李副将道:“你这把弓……不错。”
他薄唇启开,一双剑眉却猝然朝中间一蹙。
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却不如前几次剧烈,总不似一箭穿心般疼,一句话顿得一下并不算太怪异,正常说完。
张副将回:“是连中郎将箭术高超。”
寻常恭维连祁不至太放在心上,墨色的深瞳再次凝向下方远远被他射中二人具俱已倒地。
脑海不禁掠过昨日所救一对伤雁,眼底泛起些微波澜,心中则是一抹莫名——
连祁或许会因这种莫名的同情,救下一对愿一起忠贞赴死的大雁,可绝不会对他的敌人手下留情。
二人的尸体被士兵搜检后移开,在眼中的残余叛党挨个个地下跪求饶,已不成气候。
连祁收回目光,转而扫视一圈。
高塔向下俯瞰,大慈恩寺全局尽在一览,如今十三院被收复俨然板上钉钉。
虽在烈火焚烧下,这座佛寺剩下的大抵只会是断壁残垣,但逆党一众神出鬼没修筑了不少在此间纵横的暗道,火攻确为上选。
连祁回忆起,他领兵至大慈恩寺的情形——
李副将:“殿宇内部错综复杂,逆贼知其地形远胜我军,反复偷袭伤亡者众,末将只能擅行做主放火先将他们逼出来再攻,还请中郎将治罪。”
连祁询问几个伤兵,明晰李副将所言属实,便认同了他的处置。
连祁:“因地制宜,懂得变通,何罪之有?”
此后一路推进亦颇为顺遂。
顺遂得让属于少年几分想着建功立业的自傲都无处施展,倒得承认怕没有他带的援军,这位李副将铲除叛党也只是时间问题。
多他连祁与再一队士兵,大抵不过加快些许将一切画上终止的速度。
李副将一开始率众拔下的这座高塔,位置委实得天独厚,处处战场一览无余,在火光的照映下,四处光如白昼,更极适合弓兵发挥。
如此想来,自己方才那箭看着尚几分厉害,实然最多称句锦上添花。
“呵。”连祁不禁自嘲地笑了声。
勾向一侧的唇角,将将提至一半,却蓦地停滞。
眼眉亦向下一压,并非再被疼痛所扰,而是闪过一个令人不解的疑惑——
此塔立于大慈恩寺后五院中,当为这帮逆党的腹地。
能在处处殿宇间纵横机关暗道,以火势方逼得他们在外作战的一帮逆党,竟能从一开始就丢掉此等攻防重地?
连祁:“让驻守的士兵把这座塔及四周再里里外外搜一遍,荒地杂草都全翻一遍。”
连祁心中窜出一股怎样也无法压制的不妙预感。
很快——
随着守军的搜索,骤然冒出的一众喊着“杀啊!”的叛党,与塔外“咚!”被敲响的巨钟,仿若印证了这股预感。
李副将大喊:“迎敌!放......”
连祁打断了那声放箭:“全部撤出塔外!”
李副将不解:“连中郎将,不过一些散兵游勇,我军弓箭手占尽地利,岂能——”
连祁没待李副将说完,再吼道:“全部撤出塔外!违者以违抗军令论处。”
李副将:“可.......”
李副将虽自当遵从军令,可眼前这位少年将领年纪还不及自己一半,纵箭术超群又有位声名赫赫的大将军父亲,然战场经验尚浅遇见突袭难免慌张——
看看下面那群藏起的叛党是藏得久了些又如何?
打起来还一个二个地跑去撞钟,如此蠢钝的行为难怪蛰伏寺庙十数年,竟能被自己一朝拿下,李副将转向连祁仍想分辨。
但见寒芒一现。
李副将与连祁四目相交,少年目光比拔出的剑刃更锋锐,竟叫他全身原地被震住一刹。
连祁:“走。”
随后落下的一字一句,更透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威势。
李副将被这威势摄住,哪怕他想不出这道命令的道理,也想不到其它别的,只知自己非得遵从少年......
不,不需要少年一词,或任何前缀。
连祁透露出的便是毋庸置疑的将领之气。
塔内所有人皆遵循号令迅速撤离,至塔外后,弓兵虽好些不擅近战,但在遵从连祁的指挥下,本就在塔外的其余守军迅速结阵将他们保护起来。
连祁再下令:“不要恋战,向转轮王殿靠。”
藏于四处分散的逆党与阵列严整的军队相比,委实不成体系,丝毫阻碍不了他们前进。
“咚、咚、咚......”
倒见着几个发了疯的,继续往塔旁的巨钟上撞。
好似一头撞死比死在士兵的枪剑之下会更快活些一般,隔一会儿撞一个。
李副将数着起码得撞了十来个。
不高高在上,而是平视这帮逆党的疯癫与蠢钝,让李副将心里又开始犯嘀咕。
剿灭这些逆贼,当真需要与其它殿的士兵合围么?
虽然现下也没多出什么损失,但若留守高塔——
“咚!”
又是一声钟响,但紧随其后还有“轰”的一声巨响与山摇地晃之感。
已撤入一旁转轮王殿前院的李副将稳住身形看向巨响发出之处,只见浓烟滚滚,高塔倾塌,一股浓烈的焦臭扑鼻而来。
那等景象,还真让他李副将想起十数年前他还仅仅是个小兵的时候。
李副将的腿软了一下,才想起转眼,长安亦太平十年有余。
或许他于战场上的经验,是真胜不过这位十七八岁的新任虎贲中郎将了。
李副将吞了吞并不存在的唾液,才带着几分颤声道:“多谢连中郎将救命。”
众士兵亦皆道:“多谢连中郎将救命。”
连祁一句“不必”,又言:“逆贼丧心病狂,非将其众彻底剿灭,绝不可遗祸他处。”
他朝向众将士,再次举起手中剑。
而后身先士卒地冲上前去,结果一位从浓烟中逃窜出逆党的性命。
连祁面容看着沉静,动手斩得稳且利落。
所有士兵仿佛都以为这位中郎将在让众人撤出塔时,便早已料想到此后的瞬息万变。
于是,他们非但没有被炸毁的高塔吓破胆,反而士气大振。
士兵们高喊着“彻底剿灭!”,冲向那些本想趁乱反扑抑或逃窜的贼寇们。
只有连祁自己知道——
他的剑柄,绝无仅有的,从第一声钟响时便被他乍然冒出的汗水浸湿了。
他耳中莫名听到一句“十八声响,为帝王开道!”,然后竟仿佛预兆般看见方才之景。
不,还要更糟。
在他脑海里晃过的预兆中,没有所谓,撤离,连祁冲入浓烟中看见具具断肢残躯。
那一下心脏的疼痛,他能清晰感觉到是霎时间涌入太多太过汹涌的情绪在撕裂它,怒火、愤恨、自责——
但连祁清楚地知道,眼前绝非是给他梳理无谓情绪的时间。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一位士兵朝他跑来大喊道:“连中郎将!我刚刚好像看见指挥这帮逆贼的人了。”
马上见面~
ps.这里诸殿的顺序,参考了十三佛的概念。
再ps.周末有空可能会浅修一下前面,不过不动剧情,应该就是修下语句,大家看过的不用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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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