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张、畏惧、紧绷。
曹肆月不禁在脑内构想数番直面慧能师太时会产生的情绪,才攥紧自己的手,逼迫着自己抬头直视。
却在她没来得及看清任何之前,声音先从左耳涌入。
平和温润的女声:“月儿,我是你姑母,是你在这世上的亲人,往后便让姑母来照顾你吧。”
略带忧虑的女声:“月儿,姑母不求别的,只求你和明哥儿平安,可如今连氏一手遮天......”
无助哭泣的女声:“月儿,算姑母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夫君手下留情。”
最后——
曹肆月望着一尺白绫上吊着一个摇摇晃晃的女人。
面色发绀,瞪着双目,眼球凸得几乎像要从眼眶中滚出来。
更可怕的是她张大的嘴,分明再吐不出一口气,曹肆月却似无从躲避般听见女人死前喊她的声音......
慧能师太:“月儿。”
曹肆月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回过神来。
于她不远处站着三个尼姑打扮的人,两个着深灰的扣着被塞住嘴挣扎的小桃,为首着浅灰的应该就是那位慧能师太。
慧能师太正一步步朝她走来。
她边走边说道:“你是先帝之女,是大越名正言顺的嫡长公主。”
对于什么皇帝公主的话,曹肆月在之前那些僧尼跳大神时便听了不少,再听一遍也不会更加吃惊。
倒是发觉三人中无一人点火把,地下暗室中唯一的光亮竟来自于慧能师太腕上一串被她摩挲着的念珠时有些讶异。
当然更让曹肆月动弹不得的是——
借着那光亮,看清的一张脸,一张她方才在幻觉中才将将见过的脸。
慧能师太:“可月儿你更是与我一般,同样在十五年前便死于史书所载之人。”
慧能师太不再自称贫尼,而是一个我字。
然后顶着他那张与幻觉中一模一样的脸说出一句一模一样的话语:“月儿,我是你姑母。”
......
......
几乎同时,未央宫西的太庙之中。
戴凤冠、贴珠翠,穿翟衣扮得比昨日宫宴上还要更加华贵的妇人,看向她的亲侄儿也是一句:“祁儿,你莫非连姑母之言都不相信?”
少年长揖不拜,答:“兹事体大,非见御诏,小侄莫敢行矣。”
他的影子被烛光印着照在地上,身量八尺有余是颀长的,但同高达数丈的殿宇相比,倒也就显不大出了。
一同皇后连蒲凝着连祁,心知肚明,连祁不过仅仅是位未及弱冠的少年罢了。
她能同她十七八岁的小侄儿计较什么呢?
她召连祁从簌簌风雪中来,少年的衣上沾满的白霜都还未有开始融化的迹象。
皇后的心软了软,正要唤陛下——
却见她要唤的那位本刻意待于侧室的陛下,已踱步而出,朝向连祁:“大雪天连个披风都不知道披,叫你爹看见,还以为是朕同你姑母亏待你了。”
皇后的目光变了变,倏尔阴沉。
少年身后高耸的殿门被北风呼啸都吹得摇晃作响,他的身形却不偏不倚。
皇后屈身行着礼:“臣妾参见陛下。”
少年见皇帝要解开自己明黄的氅袍披在他身上,却只是不卑不亢推辞了句:“多谢姑父关心,但侄儿身为将门之后,若连这点风雪都受不得才贻笑大方。”
皇帝:“哈哈,也是,也是。”
真真亲如一家,毫无君臣之分。
看皇帝笑出声来,皇后亦只能笑道:“陛下,臣妾早说自己这侄儿不愧为陛下亲封的麒麟儿,真龙与麒麟在一处,倒显得臣妾像个外人了。”
既然帝后皆展露笑颜,连祁再不喜欢勉强自己,也只能勉强将嘴角向上提了提。
他实不太明白,自己姑父姑母这对帝后夫妻喜欢唱哪门子双簧——
不直接下诏,先让姑母以家人的名义套话让他徇私,却非得他义正言辞表明拒绝后,姑父才心满意足笑意盈盈地走出来再表明一遍,大家都是一家人。
如此戏码,连祁从小到大看过的次数许不比他父亲连磐吹胡子瞪眼喊“孽障”来得少。
今日早在连祁步入太庙,看见唯有自己姑母身着华服于享殿内亲自为神牌的长明灯添油时,便心有警觉。
不过当着太庙的神牌演,还真得算头一遭。
难道无论萧家人、萧家鬼......神都喜欢这么出戏?
连祁不禁想。
也对,想来大越国祚将将三代,太祖皇帝是当今陛下的生父,高宗皇帝是陛下的长姐,同陛下喜好一致颇合乎情理。
这下少年一双凤眸挑着,两片薄唇勾着是切切实实找着乐子般笑了。
他委实缺乏敬畏。
可谁说不是张扬肆意才正当少年时——
猝然。
攥紧的右手,蹙起的眉头,卷土重来的疼痛将少年意气截断得刚好。
“轰轰——”
呼隆的北风仍在不断击打着身后的殿门,但风声中俨然混杂进许多庞杂的声响。
连祁不再寻乐,转而将诸般声响尽收耳内。
“踏、踏”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叮铃咣啷”金属碰撞之声——
若连祁没有猜错,就在一门之隔外,太庙中正在集结一支军队。
而供奉神牌的享殿内,帝后二人敛起神色,一众同样身着礼服的宫侍从侧殿捧着祭祀之物鱼贯入内。
焚香三支,除皇帝外众人皆拜。
皇帝:“皇父皇姐在上,今萧氏不肖子萧晦敬告太庙。
昔日,诸陶作乱,祸乱纲常,图谋神器,几覆我萧氏社稷。幸天意垂怜,忠贤相助,不才闲散之身,得兴义师,扫荡君侧,护宗庙之将倾,还清平于海内。
痛哉,朕一念之仁,留罪者于佛寺清修赎之,难料十五载已,凶党死灰复燃哗变行凶......”
诸般祭词繁复,什么诸陶乱清君侧都像是史书上的玩意,但最后那句诏令,连祁听得很清楚。
皇帝:“今令虎贲中郎将连祁代朕讨逆。”
连祁:“臣领旨。”
少年领旨,起身,出殿,拔剑——
眼前的士兵,军服制式非连祁寻常所带的虎贲军,但不妨碍。
他手在腰侧抓了个空,忆起今日没有佩剑,也不妨碍。
茫茫大雪将一切声音于风啸声中淹没得七七八八,更不妨碍。
少年抽出身侧一个随意兵士的剑举于头上,所有人就都跟着他一起举于头上。
意思大抵是风雪愈大,血愈热。
往前是史书所载,上面拨乱反正的忠贤是那位大将军连磐,但许从此时此刻起,少年与他手中的剑要刻下的将会是他连祁的名字与新的史册。
……
……
大慈恩寺的地下与太庙是截然相反的。
没有不会熄灭的长明灯照着千秋万代的香火,只有十三具枯骨散发着让人未免作呕的异味与森然的惨白。
曹肆月从那位自称她姑母的慧能师太口中听到的,也是一个与连祁所闻截然相反的故事。
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曹肆月见慧能师太一身浅灰色的尼姑裳,座手中缓缓转着串发光的念珠,眉眼间并不像此前拔刀的一众僧尼般带着狂热的疯魔,倒仿若真带着股修佛之人的平静温和慈眉善目。
她轻轻牵过曹肆月的手,亦不像老方丈般生拉硬拽——
却是这般轻轻牵着挨个个地把那些枯骨指给曹肆月又瞧了个清楚,一一介绍:“这是太尉陶烨你的三叔公,郎中令拂柳你的五伯母……”
在慧能师太口中前十二具枯骨具是三公九卿,又是曹肆月的亲人。
慧能师太领着曹肆月走至最后一具前:“先后陶谦……我长兄,也是你的生父。”
但若曹肆月学史时所记不错,这些人皆乃当今陛下长姐先承元女帝时期,被称为诸陶之乱的叛臣。
当时承元女帝一味放任外戚陶氏大权独揽祸乱朝纲,陶氏揽三公九卿之位仍不知足,皇后陶谦竟趁女帝生产鲁元公主虚弱之时携诸陶叛乱意欲谋夺皇位。
鲁元公主夭折,承元帝自此一蹶不振,数月后下《罪己诏》禅位于当今陛下,改元天禅。
那封罪己诏言女君即位亘古未有,倒反纲常,有逆天道,是以招致恶果,天下女子皆当引以为戒,女学中人人修习,曹肆月当然记得清楚。
可若按慧能师太所说,曹肆月是本应早夭的鲁元公主,陶氏并非叛党,反倒——
慧能师太原本平和的语调,一时间竟变得有几分咬牙切齿:“当年那贼子连磐无诏携军入京反污我陶家谋反,已是极恶不赦,谁能料到他竟然将襁褓中的你抱走,让长兄死不能瞑目,也让我们徒徒寻了你多年啊。”
她牵着曹肆月的手,亦在霎时间捏紧。
慧能师太与曹肆月四目相交,语句中又多上一份哽咽:“好在好在,还是找到了……
月儿,今日姑母带着你与家人相认,若你父亲泉下有知,想来也可以安息了。”
此前那些僧尼曹肆月可以用疯魔解释,可看着慧能师太的一双眼睛,一双颇为与她相似泛着泪光的眼睛,除开情真意切,曹肆月岂能想到别的解释?
认错了,一定是认错了。
少女杏眸中的情绪从害怕,听到惊愕,再到现在变为了木讷。
谨小慎微,唯求安稳,分明几日前这还是曹肆月的座右铭,变故却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摇头,她摇了摇头,否认掉一切。
曹肆月:“你们搞错了。
我只是一个寄养在长平侯府的孤女,若回去晚了,伯父伯母难免多心,便先告辞了。”
她把手抽出来,向眼前人行了个告辞的礼,福身屈膝恭敬得刚好,这才是她的生活。
其它的一切全都错了。
少女笃定地想到,脑中一个女声却在立时间驳斥了她:“是错了,是不辩父兄混淆亲仇的错。”
或无奈,或鼓励,或引导,这是少女此前在脑内听到过的声音。
然在那一刻声音的音色分明没有多大变化,语气竟忽然间变得不容置疑起来。
与此同时,少女的动作亦猝然同梦中一般,被全盘掌控。
她依然曲着膝,可不再是福身行礼,而是蹲下把一只手盖在白骨上两个空荡荡的圆洞,就像盖住一双难以合上的眼睛。
她说:“父亲,安息吧。”
仍是少女的声线,但就像她的动作,有什么在悄声无息中骤变。
不远处台阶再传来一个极快的“嗒嗒”的脚步声。
一人急切喊道:“慧能师太外面快撑不住了,快动手吧!”
前世短暂上线中~
ps.虽然存在女帝,但本世界观非女尊,因为世界观可能铺的比较大,所有问题和伏笔都会在后续一件件回收,希望大家可以理解,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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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诸陶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