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鱼肚微露,县衙就热闹了起来。
这几年日子闲散安逸,大家都过着半养老的生活。这回一次就挖掘出了三具骸骨,顿时让衙门里的一伙人都支棱起来了,颇有种快扶爷爷起来干活的既视感。
县衙的边角院里,顾桥猫着身子在仵作房窗口探头探脑。听说昨儿个他满哥家的柿饼大发神威,一连刨出三具尸骨。他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居然因为牙疼错过如此热闹。
接着又听孟九安说袁满的阿爹居然是衙门的兼职仵作,他那好奇心顿时就压不住了。
这不一听袁阿爹要验骨,顾桥就巴巴地溜到边角院里来围观了。
只是看着认真干活的健壮身影,他又略略有些犯怵。也不知道他满哥的阿爹好不好说话,听说杀猪的一般都是一脸凶相来着。但是想想袁家兄妹的性格,袁阿爹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顾桥皱着眉头很是纠结,想看又不敢看的。
里头的袁承德正在忙碌,眼角余光瞥到敞开的窗口黑黢黢的发顶一耸一耸,是个小崽子。
“想看就进来,别挡着老子的光。”
“哎。”
听到里头人的话,顾桥应了一声,小跑着进了屋。
大概是许久没用了,屋子里还有股陈旧的味道。好在开着门窗通风,倒也不难闻。
“袁大叔,我叫顾桥。”顾桥笑呵呵地打招呼。说话倒是利索了,只是脸上的红肿还没有完全消退。
屋子里的人板着一张脸,虎目炯炯,看着却一点儿都不凶,眉眼间透着精光却没有市侩的味道。顾桥愣是从那一张冷脸上看出几分和善。
“我知道你。满崽儿和我说过。”袁承德抬头看了一眼脸还白面馒头似的顾桥,手上动作不慢,细细刷着骨头上的泥土,“大人身边跟着的小孩儿,有点医术在身是吧。之前听我家崽子说,你还给他看了鼻子,可真是多谢了。我家那小娇气鼻子娇贵的很,平日里没少招罪。”
顾桥挠了挠头道:“啊,叔你客气了。我们家以前是开药铺的,我也就小的时候和爷爷学过一些,会看些小病。”只不过后来被抄家流放了,要不是碰巧遇上孟九安,他早投胎好几回了。
袁承德听着顾桥解释,眉眼一挑:“那你现在是来看热闹?”
顾桥凑了过去:“哪儿呢。这叫观摩观摩。”
“呦,这嘴还挺能说。”袁承德哼了一声,眼前这小子看着比自家小子还跳脱,倒也不惹人嫌。粗壮的手一指,“把箱子里的钩子递给我。”
“这个吗?”顾桥退后两步,从案台上的箱子里取出一个金属的小铁钩子。
“嗯。”
不大的工具箱里东西倒是不少。精铁打造的刀具就有好几把,款式不同,寒光凛凛。还有锤子,剪子,锥子,钩子,斧头……
“袁大叔,这锤子干什么用的?”
“开颅。”
顾桥听着倒也不怕,还手贱地摸了过去:“这蒜,姜——”
“是用来驱味的吗?”
袁承德朝边上的瓶子努努嘴:“嗯,那里还有醋。蒜和姜捣碎后混入醋中,制成布条蒙住口鼻,虽然气味不佳,但可以有效抵御尸臭和疫病。”
“另外的是白酒、酒糟。用来清洁伤口、显现伤口位置,也有抵御尸臭和疫病的功效。”
顾桥眨眨眼,将箱子里的工具一一看过,而后目光灼灼地看袁承德拼骨头。
袁承德侧头看向盯着自己动作的顾桥:“想学?”
顾桥反问:“可以吗?”
“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袁承德不以为意,有免费的劳力可以用,不用白不用。况且他也不靠这门手艺吃饭,有什么不能的。
顾桥一听,伸着手就探过去。
袁承德拍了下他手,不讲究的小子。
他脸上凶巴巴道:“去把罩衣穿上,戴上手套。箱子里还有一把刷子。这幸好是一把骨头渣子,要是具尸体你这行为可是要污了证据的。”
“是,师父。”顾桥嘴甜地喊道。
“别介。”袁承德抬手制止,“还是叫袁大叔吧。老子自己就是个半吊子,可教不了人。你能学多少算多少,全靠自己造化。哪天若是能独当一面也是你的本事。”
“看你是个机灵的,要不你跟老子学杀猪。我家满崽儿在县衙当捕快,老子一身本事正愁后继无人。”
顾桥嘿嘿地笑着:“您老一身本事还愁找不到徒弟。我可是听满哥说您老有两个徒弟都出师了。平日里铺子都是您徒弟在打下手。”
“你个滑头鬼。” 袁承德露出一个笑脸。
顾桥真诚道谢:“多谢袁大叔。”
原先只是好奇来看满哥阿爹的。刚才看着一窝子的工具,顾桥的确是蠢蠢欲动。他九哥如今是平川县县令,他若是能学一手验尸的本事也能帮上个一二。
仔细地穿上罩衣戴上手套,顾桥照着袁承德地样子开始处理尸骨。
两个人的速度不慢。
“小子,那边有纸笔。我说,你记录。”
“哎。”顾桥连忙摘掉手套,去案台拿了纸笔。“您怎么知道我会写字?”
袁承德随口说道:“猜的。”
“第一具,女,年纪十五到十八之间。身长六尺八寸,左小腿曾经断过,大概是死前两年左右受的伤。脚掌宽大,肩胛骨略有变形,应该是个干粗活的。生育过。死亡时间五年左右。肉身已腐,尸骨无外伤 ,死因不明。”
“第二具,女,年纪十三到十五之间。身长六尺三寸。右手中指缺一节,从伤痕看应该是成年旧伤,不是天生残缺。未生育。死亡时间五年左右。肉身已腐,尸骨无外伤 ,死因不明。”
袁承德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摆第三具尸骨的台子前。
“第三具,女,年纪十三到十五之间。身长六尺五寸。眉骨处有道很浅地伤痕,陈年伤,伤口不大但很深。尸骨上有一枚实心小银锁,一寸长半寸宽,双面如意纹饰,一面刻字平安,一面刻字素月。疑死者名素月。未生育。”
“死亡时间五年左右。肉身已腐,尸骨无外伤 ,死因不明。死者家境应该还不错,家里也十分疼爱。”
能戴实心银锁,家境一定不错。这个锁放穷苦人家都能抵几年的收成了。
顾桥点点头飞快地记录着。
两个人仔细地检查记录完,袁承德摘下手套,拍拍手:“好了,收工。”
“尸检结果你给大人送去。我就不过去了,铺子里还一堆事。”
“大人若是有事情,你就去铺子里喊我一声。”袁承德顿了顿,“知道我家铺子在哪里吧?”
“知道。”顾桥点点头。
袁承德脱下身上的罩衣:“那成。这些骨头先别动。你先去吧。我锁门。”
顾桥抱着验尸记录就蹿出去了。
袁承德锁好门却见跑出去的顾桥站在外头的院子里,石桌上摆着一盏茶水和几个芝麻烧饼。“袁大叔,忙活一早上了,喝口水垫吧垫吧。”
袁承德没拒绝,确实有些饿了。
顾桥看人吃上了,又转身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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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袁满又带着两个同僚到了桃源酒庄,准备继续昨日未完的调查。
听到下人的通报,田邱华快步迎了出来:“小袁捕快,这是还要查吗?昨儿个还没查完吗?”
袁满抱抱拳:“田掌柜不要紧张。昨儿个时间紧,庄子里人多问的没那么仔细。哥儿几个就是再查问一下。”
“问得细一些,说不定能有所发现。”
田邱华点头应和道:“小袁捕快说的是。有什么需要您尽管说。我们东家说了要全力配合县衙查案。”
“多谢,多谢。”
袁满看着不少工人都往这边看过来:“田掌柜,让下头的人该干啥干啥。莫要耽误大家活计。这耽误一天要损失不少,倒是哥几个的不是了。”
“哪儿呢。配合衙门办案是我等应做的。”田邱华说着一个转身,高声冲着那边干活的工人道:“大人体恤,该干嘛干嘛去。用得着你们的地方全力配合。听到没?”
“是,大掌柜。”那些做工的齐齐应道。
袁满看着还杵着一动不动的田邱华:“您这几日正是忙的时候,就去忙吧。我们就四下再看看可有遗漏的。一会儿就走,不耽误您功夫了。”
“我这差人给您带个路?”田邱华作势又要招过一个仆人来。
袁满扬起一个灿烂笑脸,开玩笑道:“不用。田掌柜莫不是怕哥儿几个在您这庄子里迷路不成?”
“您去忙吧。”说着招呼两个同僚四散开。
田邱华看着走远的背影,晦涩不明地默默站了会,回身往大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