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曾经有过一个比较荒诞的想法,我想改掉我的名字。我始终觉得我的名字是矛盾的,四季是没有自我思维的,所谓“四季”也只是人给冠上的称号,人多么可怕啊,用命名权掌控着这种意识上的抽象,又多么贪婪地将所有无实体形态的东西注入人类思想。
“拟人”就是一种非常滑稽的修辞手法。
我的名字形象地表达了这种滑稽。
不仅是抽象上的,还有我个人的,都相互矛盾着,奇怪的是这种矛盾间竟然会存在某种平衡。如果按照我父母相爱时的情况来看的话,无论是夏暮春,又或是春暮夏,它们都是相互在达到一种稳定。当某一方撤出了作用力,另一方毫无疑问会受到反作用力的侵蚀,因而打破这种□□。
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是典型的情感反面教材。
矛盾是僵持不下的,我只能另谋出路。
那时候我和安秋已经不在学校里住了,我退了学校的住宿费又靠着老张那里兼职赚的钱,还靠着何禾强大的人脉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简陋的小套一。安秋虽然没退住宿费但她大部分时间都是住在我这里,我知道她如果退了的话父母那边肯定是过不去的。
我搬离宿舍的原因挺杂乱的,我需要练琴但舍友觉得吵,我承认自己的取向但舍友仍对我戒备,我想要清净但舍友总用成绩做攀比制造压力,关于舍友的这些事其实都没什么、最主要可能还是我自己,我想光明正大地和安秋有更多相处的时间。
于是大三一整年我都已经不住学校里了,脱离集体的生活让我觉得非常轻松,我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去尝试维护那根本什么都算不上的关系,这让我感觉自已正在一点一点独立出来,甩到所谓的束缚与枷锁,。我的空间能在最大程度上得到某种释放,那是独属于我自己的天地,我可以允许好友的来往,也可以拒绝无效的社交,周幻和何禾可以想来就来,想借住就借住,尽管每次借住的人只有何禾。
但何禾也只会睡在客厅小小的沙发上。
我和安秋一起把这间简陋的出租屋装饰起来,我们去建材市场买了腻子和墙漆,还去二手市场淘了些被时光刻上印记的老旧桌椅。我们把墙刷成干净的白色,挂上安秋挑选的抽象画墙布,沙发也被一大张的彩色毯子罩住,上面零散地放着一些小玩偶,安秋还特地选了两个可爱的抱枕。我们更换了茶几上的玻璃,又选了简约的桌布和好看的水果盘。
阳台上放了些盆栽,都是安秋挑的,我自以为我和老张一样,对养植物是没有天赋的,安秋说:“我选的都是最容易养活的植物了,你只要记得每天浇水它就能生长。”
这些植物给这个小房子带来了一些绿色和生气,但我依然对养植物没有什么兴趣,常常会忘记给它们浇水,但是这些植物却不像老张那样要死不活,反而越长越好,也不知道究竟是安秋会挑选,还是我真的比老张有养活植物的天赋。
卧室被安秋细致地打理了一遍,床不再是宿舍那样两个人睡在一起会拥挤的大小,这是一张标准的双人床。我以前宿舍的床上用品需要全部扔掉,于是安秋又带我去了家居城,在我意识中床品的好坏并不重要,只要能起到它们的本质作用就可以了,但是安秋不同,她会用手去摸那些料子,自己还会躺上去确认它的舒适性,同时还会从审美角度思考床品样式和整个房子是否契合。所有的装饰细节我几乎都是听安秋的,她想如何就如何。
我没有这样好好生活过,我不会觉得安秋的这些行为多此一举,我只会感觉,我好像终于要有家了。
我也将要拥有自己的亲人。
房子被彻底弄好的那天我把我的朋友们都请了过来,想和他们一起分享我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
应安秋的要求,唐逸也过来了,他提着一大口袋尚未处理的食材,我和安秋就像这个家的主人一样,打开门迎接着客人。何禾非要把老张一起拽来,于是“寸日”不得不歇业一天。老张带着一打酒骑着他的小电瓶到楼下的时候我们都自发地下去帮老张抬酒。我们这群人里年龄最大的就是老张,但老张丝毫不会觉得和我们一群大学生呆在一起有什么不同,酒足饭饱间他跟我们说着那些酒吧趣事的样子,就好像老张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我的吉他被放置在客厅角落的架子上,喝上头了老张就抱着我的吉他开始唱伍佰,学着伍佰的样子,滑稽又搞笑。
送走了朋友们我就和安秋一起收拾尽兴之后的残渣,累了就一起窝在小小的沙发,看晦涩难懂的电影,又或者什么也不看,放点安秋喜欢的音乐,我们借着昏黄的一盏台灯尽情拥吻。
常常我们躺在床上,安秋会问我为什么我的父母会给我取这样的名字,四季都已经包含了两季。
我说我妈妈名字里有个“春”字。原本中间的“暮”是爱慕的“慕”,上户口的时候工作人员没搞清楚给我上了“暮”。一字之差,却也足够揭示他们爱情注定的失败。
我总认为“暮”字代表夕阳,代表即将消失,代表某个事物的落幕,这是一个消极又悲伤的字。
我又问起她的名字,她说她是夏季出生的,夏季是火热的,是躁动不安的,她的父母希望能度过夏日的难熬,在秋天安定下来。
这也是我和安秋不同的地方,我的名字代表着父母自私的期待,而安秋的名字带着父母无私对她的盼望。
我翻过身对着安秋,说:“要不我把名字改了吧,改成夏暮秋,夏季结束之后秋天就来了。”
既不矛盾,又能将安秋的名字一并纳入我的人物标签中。
安秋笑着说:“如果夏季结束之后没有秋天呢?”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就好比我们身处的这个城市,秋天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夏季的结束就意味着冬季的开始。季节对这个城市来说是模糊的,它好像没有被人的思维固定住,它跳出了被命名的圈套,就像春天对这个城市来说也是模糊的一样。
我接不上话的时候就会把安秋紧紧抱住,我的沉默中包含的答案不用我开口她都会知道。
进入大三之后我的时间过得非常快,只有煎熬的时间才会漫长。后两年的学费是我母亲负责的,她降低了我父亲给我的生活费标准,我只能不停辗转在各种兼职中,我对我的未来没有规划,我只想能活好每一天,将日子变得不再那么艰难。周幻已经做着考研的准备,她提前攒够了升学的学费,尽管学校是有保研名额的,她依旧不满足保研学校的局限性,她说她想读这个地方最好的大学。这个城市不大,最好的大学却也能在全国的大学中稳稳靠前,如果只是保研,根本是摸不到这个大学的门的。
我很羡慕她的决心和能力。
何禾比我们小一届,她还没到操心这些的时候,她说她毕业找不到工作就回家接她爸妈的事业,她爸妈在北方开着连锁的超市,无论怎样她都饿不死。
我依旧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毕业是否真的会去到建筑工地,是否被家庭挟持着回到那个小县城,又是否会和安秋分开。一想到这些我就没办法停止内心的悲伤。
我不断想要斩断家与我的联系,选择能不回家就不回家,但一通通没完没了的电话还是时不时会把我拽回原地。当我无法说出任何反抗的话时,安秋走过来拿起我的手机掐断了那端喋喋不休的辱骂。
在我没有力气做出任何举动的时候,安秋默默地把我拉了回来,拉到我原本应该在的位置上。我的眼泪总是止不住,但我已经不会奔跑了,因为安秋会帮我把泪擦掉。
那时我常觉得,如果没有安秋的话,我也许真的会死。
周幻和何禾没办法插手我破烂的家庭,只能尽可能给我提出解决的方案,她们和我站在一条水平线上,却不能逾越既定的界限。
只有安秋跨过了这条线。
她的父母依旧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更好的发展,能去看更广阔的世界,所以一直推动着徐山山说服安秋做好出国的打算,只是被安秋一次又一次地回绝,安秋说她会申请学校的保研,保研大学也都是这个省城的,离得不远,动车很快就能到达,再不济她就申请保研本校,又在这里呆三年。
她问我喜不喜欢这个城市。
我说我不喜欢。
但我又不想走。
我在这座城市里获得的东西太多,牵挂和回忆更是铺天盖地,它们绊住了我的脚,我不想迈出去。
我已经把这里当成了我的故乡。
亲人都在,我又怎么会想离开。
她说好,那她也不走,我在哪里她就在哪里,我们不分开。
这一年的寒假放得很早,距离春节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阿姨让我回家看看父亲,这两年事业发展迅猛的同时父亲的身体也垮了下来,成了医院的常客。阿姨似乎很怕我父亲会突然死掉,所以在尽可能让我父亲长命的同时让他更舒心一些。弟弟还小,阿姨家庭主妇当惯了也没有掌事的能力,若真有一天我父亲突然发生意外,这个家又会再次分崩离析。她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才想到了我。
任何好的事情他们都会忽略我的存在,而当任何不好的事随时会发生的时候,我就被推了出来。
常常如此。
我自认为我与父亲并没有太多的感情,他在我心里的形象永远都是严肃的,他不会夸奖我,更不会将我骄傲地介绍给众人,我的存在仿佛像他完美履历当中唯一的污点,我流着他的血,他对我负责,除此之外,吝啬至极。
我并不想做一个完全没有情感的机器,在大学的这段时光里我已经逐渐被同化成和普通人一样的人,我也有血肉,我会开心,也会难过。想着毕竟父女一场,这是天定的,无法改变,我答应了阿姨的请求。
只不过在答应的同时,我也提出了我的条件。
那就是带安秋回去。
阿姨本能地以为安秋是我提过一嘴的男朋友,而安秋的条件完全符合她与父亲的期望,于是她有些高兴地说:“你爸知道会更开心的。”
我只能轻轻地“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安秋怕我带她回去的举动会刺激我那本就破碎的家庭,一直迟疑着没有答应我,我知道,她怕我承受不起这种坦白带来的反噬性伤害,更怕因为她我会彻底失去家,失去我本就为数不多的亲人。
我告诉她:“别怕,他们不会伤害你,只会伤害我,我挡在你前面,先帮你尝尝这种滋味。”
她顶着红红的眼眶拥抱我,说:“可我不想他们伤害你。”
我说:“可我也不想这样偷偷摸摸和你在一起。”
无论他们是否接受或认可,又或者如何伤害我,迟早有一天这些都是隐藏不了的,既然总会有这么一天,那么早一点解决这个隐患就会少一点烦忧,更不会那么患得患失,觉得一切都是不稳定的。
我做好了和安秋纠缠一辈子实现“永远”承诺的准备,我就必须勇敢起来,必须让尊严握在自己的手上,否则之后的每一天都是暗无天日的。
安秋最后还是同意了,看得出她非常紧张害怕,也许更多的是担忧。回去的一路上她都紧紧牵着我的手,我能感受到她的情绪,那是毁灭来临之时的恐惧。
我突然想起之前在岛上安秋问我:“如果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你会怎么做?”
她过来牵住我,说她会这样做。
我也将手紧紧握住她的,仿佛在回答这个我以前没有回答的问题,如果下一秒就是末日,我也会这样牵住她。
回到小县城的那天,安秋说:“可不可以先带我去看看奶奶。”
我点头,在车站附近找了一个摩托司机,她坐在中间,我从后面紧紧将她环绕。农村的小路依旧不会是平整的,行驶在田埂与山路上非常颠簸,冬季田里的作物早早就被收成,只能看到淤泥的湿润,漫山遍野的橘子树结着未摘的果像一个个小灯笼,把低沉的小路显得不再那么肮脏,车轮卷起的泥污弄脏了我们的鞋,安秋在这一众陌生的环境中闭上眼用力呼吸,仿佛想感受我小时候的生长。
夏家老宅依然破败,我带着安秋绕进了后面的小路,一路都是掉落的发黄竹叶,我撇开了挡路的竹林,露出了逝去之人安息的地方。
父亲还是很少回来,坟头又长满了杂草,去年我烧纸的残渣还在,烧完的香蜡只剩半截竹签,直直地树立着。
安秋走上前去用手擦掉了碑上的灰,碑正中间奶奶的照片变得清晰起来。
她说:“奶奶一定是个很善良的人。”
确实,奶奶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心怀慈悲,又心胸开阔的人,她做尽了一生的好事,用自己的爱去弥补我的缺陷,没有目的,没有要求,大度的,无私的,不求任何回报,在她剩余的十多年生命中,把一切都给了我,让我有了血肉,让我丰满了羽翼。
过了一会安秋转过头对我说:“你没发现吗?你和奶奶长得很像,鼻子、下巴,笑起来的样子,他们说人会慢慢长成爱的人的模样。”
是这样吗?我知道我和父母长得都不太相像,他们在制造我时仿佛避开了自身连带的基因,挑着那些飘忽的基因遗传在我身上,我不像他们的孩子,也感觉不是他们的孩子。
我们走得匆忙没有买香蜡纸钱,于是只有干干地坐在墓旁看向远方,面前那条河水依旧流淌,周遭安静得只能听见水分子运动的声音。
奶奶应该在天上看着我,也看着安秋,就算没有烧纸,我觉得奶奶也是高兴的,因为大家都好像把她忘记了,只有我没有。
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终于起身开始返回那个令人压抑的小县城。
阿姨打来催促的电话,我回复着:“快了,快到了。”
摩托一路从县城的街道穿过,最后停在了这个县城最好的小区门口。
挺讽刺的,在一切都是最好的外表下,里面隐藏着的肮脏没人能够说明白。这里是我的家,我却对这个家一点也不熟悉。无论走了多少次我还是会被如此庞大的小区绕得云里雾里,分不太清哪栋是哪栋。
绕了很久我们在一栋楼下停了下来,我紧紧牵着安秋的手,她问我:“你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拉着她一起走了进去。
走到门口我摸出那把崭新得没什么使用痕迹的钥匙,轻轻插入门锁,随着我的扭动,金属制成的坚硬大门被我打开。
里面的人似乎听到了响动,正脚步匆匆地走过来,拉开大门的刹那,我看见阿姨正在摆弄地上的拖鞋,这次终于不是一次性的酒店拖鞋了,但她拿了一对男女的拖鞋。
我的视线与她撞上,阿姨亲切地招呼着我:“春春回来啦。”
我知道她的亲切都是表象,以往我根本很少听到她叫我“春春”,都是随着弟弟喊的“你姐姐”,我在他们那里似乎是配不上有个亲切的称呼,又或者我的名字能让阿姨想到我那有些癫狂的妈,所以不怎么愿意叫我的名字。
我还在迟疑该怎么穿拖鞋时,阿姨又问道:“你男朋友呢?没带回来吗?”
我没有回答,慢慢跨入了这扇大门,露出了身后的安秋。
阿姨一下有点懵,像是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很快又恢复正常地说:“原来是带朋友回来的啊。”
安秋很有礼貌地喊了一声“阿姨好”。
阿姨看着我脱掉脚上沾满泥污的鞋,将双脚放进了那双四十二码的男士拖鞋中,然后将那双女士拖鞋放到了安秋的面前。
“早说你是带朋友回来,我就准备两双女士拖鞋了。”阿姨有些尴尬地笑着,一边搓着手一边朝房子内喊着,“春春回来啦,带朋友回来的。”
弟弟先跑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钢制的飞机玩具向我跑来,嘴里模仿着飞机发动的声音,在我面前绕了一圈,然后将飞机的尖头撞向了我的大腿。我吃痛地“呲”了一身,勾下腰去揉搓,还没来得及起身,飞机的尖头又再一次戳向了我的脑袋。
以前安秋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讨厌小孩,其实我不是讨厌小孩,我只是本能地讨厌这个弟弟。
阿姨装作生气地唤开了弟弟,边解释道:“你弟弟就是这样,顽皮得很,一会儿我教育教育他。”
她口中所谓的“教育”也不过只是顺口警告一句,甚至都算不上警告,因为她“教育”完之后弟弟会吵闹,接着她就会马上去买弟弟喜欢的玩具,或者承诺他什么,让他平息自己的情绪。
安秋的手适时地抚上我吃痛的脑袋,轻轻柔柔的按压。父亲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比起去年他好像老了不少,白发冒了出来,瘦了,走路也不像以前一样刚劲有力,边走还边咳嗽着。
他看了我一眼,视线并没有多作停留就自顾自地走向了沙发。阿姨马上招呼着我们也去沙发上坐着休息,她去厨房准备饭菜,好了会叫我们。
我和安秋,还有我的父亲三人坐在沙发上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如何开口,他也不知道如何与我交流,我们就谁也没说话,这尴尬的沉默让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安秋抓着我的手腕,我能感觉她手心渗出的汗,于是我放下她抓着我的手,从桌上扯了一张纸巾替她把手里的汗擦干。
上桌吃饭的时候又遇到了问题,我们不知该如何入座。通常父亲是坐在一头的,阿姨和弟弟分别坐在父亲的旁边,我在家的话就挨着弟弟入座,安秋有点不知所措,我就主动开口说:“阿姨你挨着弟弟吧,我和安秋坐一边。”
我从来没有这么近挨着父亲吃过饭,近到我右手夹筷子都快杵到父亲的手肘。
见我们都沉默着,阿姨尽量挑起话题想让这顿饭能吃得愉快一些,她看着安秋问:“你是春春的同学吧?”
安秋看了我一眼之后点着头。
“都是学土木的吗?”阿姨又问。
我将一块肉夹进安秋的碗里,安秋犹豫地回答:“不是,我是旅管系的。”
“那你们是怎么关系这么好的啊?”
安秋不再回答,低下头沉默地吃着碗里的饭菜。见安秋不回答,阿姨也没有蛮缠,又重新换个话题问向我:“你不是说你有个男朋友吗?怎么这次没带回来啊?”
我看向我的父亲,他只管吃着自己的饭,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仿佛我的存在就是空气。
迟疑了片刻,我说:“带回来了的。”
阿姨很疑惑,还摸不清我到底是什么出牌方式,她把目光放在了安秋的身上,试探地问到:“既然带回来了,怎么不让我们见见。”
我长吸了一口气,像是在为我之后的话蓄力,我无法得知他们能否承受答案的沉重,我只能尽量将答案抛出的时候动作轻柔一些。我做了较长一段时间的思想建设,终于,我放下了碗筷,安秋在桌下握紧我的手,像是在给我输送力量,又像是在明知末日到来前赴死的坚定。
我的视线从弟弟扫过阿姨,最后看向了父亲。我知道他什么也不说,但他的耳朵从未停止过高速地运转,我无法得知他在想什么,他却想从我这里听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我印象中叫我父亲的次数很少,我和父亲在一起基本是不说话的,我总感觉我多叫他一次,他就会更加厌恶我一次,我每叫一次,都是自己向他有所欲求,我不想在他面前放下我的自尊,但这次我没有办法。
我平复了一下自己,艰难地开口:“爸,我没有男朋友,安秋是我的女朋友。”
桌上所有人正在进行的动作突然停止,只有不懂事的弟弟在一旁叫嚣着让阿姨给他夹我面前的那块肉。这一刻就像是静止的,阿姨向安秋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又缓缓将目光小心地移向我的父亲。
顷刻间我父亲将筷子往桌上一摔,然后愤怒地站起身,他在这方寸之地踱步着,最后手颤抖地指向我,嘴里终于说出了他一直以来最真实的想法:“夏暮春你和你妈一样都是神经病!”
接着他又走到安秋身后,指着安秋质问我:“这什么?你告诉我你给我在学校搞些什么回来?你是什么性别你不知道吗?像话吗?你是女的!女的该做什么事你心里不清楚吗!都这么大的人了!我没缺过你吃穿,以为你长大了好好嫁人就是了,你给我搞什么!搞女人吗!说出去别人怎么看我们夏家?我们夏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怪胎!”
他仿佛骂不够似的,后面骂的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僵硬地坐在餐桌边,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禁锢住了,一点也无法动弹。
直到阿姨着急地起身穿过我,嘴里大喊着:“老夏!”
我才反应过来父亲倒了。
他挣扎着想要呼吸的样子像极了我当年失去稻草的样子,可他的手指依旧倔强地立着,指向了空中。
安秋叫了急救车,父亲被抬上车的时候阿姨失望地对我说:“你先去你妈那边吧,老夏好了我给你说一声。”
就在我和安秋准备转身的时候,阿姨又叫住了我:“我不该多事的,你以后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了吧。”
我看着她钻进急救车里,车门一关,急救车发出的声音像雷鸣快要刺破我的耳膜。
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我还是期盼着,能获得来自父亲的一点点包容和理解。
比起向家人出柜,我更难过于,血浓于水的亲人并不给我时间去理解我的痛苦,他们自私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将所有的肮脏泼向了我。
人处在一种极度的情绪中时是不会流泪的,我非常痛苦,但我的感官已经作不出任何回应了。安秋像无数次那样伸出手拥抱我,我也僵硬地抬不起双手同样地拥抱她。
我只听见安秋在哭,她为什么会哭?我不知道,我的脑袋里空空的,她像是想要把我唤醒那般,调动我的感官,让我的手以惯性的姿态擦去她脸上的泪。
她说:“你已经很勇敢了。”
是啊,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正面又直接地挑战着父辈的权威。我和封建规则打了个平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在与父亲的较量中,谁都没有赢,又或许本就没有输赢之分,这个答案的结果只有接受和不接受。
很明显,他不接受。我能理解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在接受自己的过程中也是如此痛苦,我自己尚且不能马上接受自己喜欢女生这个事实,又如何敢去要求我的父亲去接受呢?
这道命题从一开始就是无解的。
我像是有些魔怔了,我拉着安秋往小区外跑,疯狂的跑,我说:“反正都已经承受这样的结果了,不如一起承受完,我要去找我妈。”
安秋任由着被我拉着,她已经左右不了我当下的决定,既然决定去赴死,那么她就跟着我去。
我跑到母亲和叔叔的楼下,毫不犹豫地乘坐电梯上去,用力地捶打着母亲的家门,每一次用力都像是我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后一次抗击。
来开门的是叔叔,叔叔疑惑地看着我,或许是疑惑我突然的到来,又或许是疑惑我情绪中的混乱,我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张口就是:“我妈呢?”
他还来不及回答我就拨开他冲进了屋子,在里面疯狂的寻找。安秋则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叔叔可能本想请安秋进来的,但安秋的目光死死看着我,想说什么又作罢了。
我在走廊尽头的卧室里看到我妈正在保养她的脸,面膜还挂在脸上。任何时刻,她都非常在意自己的外表,她怕老,怕死,我太了解她了。
我停在她面前喘着气,她见是我一副嫌弃地模样,没等我开口先说了一句:“这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吗?你不回夏家跟你那蠢猪一样的爸呆在一起来我这里做什么?”
她常不会给我留还嘴的气口,通常我也不会打断她的辱骂,但我已经半只脚踹开了家庭的柜门,另一只脚必须平行地踏出来。
我大声地打断她,学着她数十年如一日的口吻,恶毒的,不留余地的,将我这么多年的委屈蓄成最后一股力,回击着她给我带来的伤害。
我说:“妈妈,我长大了,不需要也不想讨好任何人了,爸爸说我是怪胎,那我就是怪胎吧,我不想恨你们,但你们逼着我去恨,我也没有办法。隐藏自己的日子非常痛苦,你可以当我不孝,无论你是否接受,我告诉你,你的怪胎女儿是个同性恋,我喜欢女的,你无法改变我,我也不再隐藏自己了。”
话音刚落一个巴掌就响亮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能感觉到她的权威被我挑战,她逐起的壁垒正在被我打破,我拔掉她盔甲上刺向我的针,然后狠狠地刺向了她。
听到动静的安秋冲了进来将我挡在了身后,而我母亲的第二个巴掌就那样打在了安秋的身上。
一时间三个人都怔住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就是爆裂的开始。
她的辱骂像直冲上天的火箭,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返航。她总能将语言和肢体动作完美的结合,我越挑起她与我父亲糟糕的过去,越展示自己的“怪”,她的力度总会又上升高度,身旁的一切都可以作为她新的武器,她将我当做她的敌人,所以挥刀砍向我,毫不留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样的混乱中逃离出来的,叔叔冷眼旁观着我母亲的发狂,如果安秋没有强行将我带离那个可怕的地方,也许我母亲的武器真的会从晾衣杆变成一把晃眼的刀。
她想控制我,但我不受控,于是她不想我存在,我却偏又存在。
我们在这个小县城的各处狂奔,我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又要去做什么,空洞、迷茫充斥着我的身体,□□上的疼痛是最不值一提的疼痛,我只知道我的精神世界需要缝合,它刚刚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当我们终于跑不动停下来的时候,安秋急切地想要缝补我那不断往外渗出希望、美好、期盼、憧憬的精神伤口,我那木僵的身躯才有些回归自己的血肉。
我疲惫地靠在安秋的身上,终于感到一丝轻松。
从此以后我彻底变成了崭新的我,零零散散,却又完完整整。
谢谢继续看下去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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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碎了只好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