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他便一手插着裤兜,一手举着雨伞,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有缘……吗?
我看着他颀长如青竹般的背影,渐渐失神。片刻之后,我回过神来,不置可否地撇撇嘴,掏出手机——地图上还是红黄相间的一片。
我把目光从他的背影移开,继续等车。
雨下得越来越大,淅淅沥沥,还夹杂着阴冷的微风,裹挟着泥土与植物的清新。
伞在雨中翻折,雨水斜扫而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随后,我能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喂,过来啊,愣着干嘛?”
我转过身,皱眉道:“啊?”
-
一时间,他垂眸看我,我抬眼望他。
他深色的眸子里,是未敛去的笑意和疑惑的我。
我浅色的眸子里,是藏不住的疑惑和带笑的他。
近在咫尺的,是他低垂的睫毛,凝着细碎水珠。
我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手不受控制的一抖,伞歪了些,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鞋尖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痕迹,凉丝丝的。
——而我却全然不知。
我只知道,大雨滂沱,车辆轰鸣,我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只知道,大街上人来人往,在我眼中,却全部虚化——只有他。我眼中,只有他。
我只知道,良久后,他勾了勾唇,把我歪斜的伞扶正,还在伞面上点了两下,他道——
“过来。”
我看着走在前面的他,心里痒痒的,似是有羽毛轻轻扫过。我几乎是下意识跟在他身后。
-
“你这是……干什么?”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前的这辆白色吉普,有气无力地问。
他怔了一下,道:“送你呀,你不打不到车吗?”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把车钥匙,随意在手指绕了一圈,摁了一下,车前灯便一闪一闪的。
——一系列动作是那么的流畅,那么的潇洒,那么的娴熟……我的想法中止了几秒钟——那么的……酷……又中止了几秒钟——那么的……帅……
我回过神来,对上他深色的眸子,然后很囧地低下头,脸憋得通红,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微微歪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嘿嘿一笑,没话找话道:“那啥……这车是你的啊?”说完,我摸了摸鼻尖,观察他的反应。
又不知道是哪个字眼戳到了他的笑点,他听完我的话,竟爽朗地笑道:“当然是我的啊,不然还能是我抢来的啊?哈哈……你这话问的,哈哈……”
我:……
这年头的便利店的普通店员都这么年轻有为吗?这就买车了?呃,不过也有可能人家是老板哈。那我这苦命的打工人算什么啊?果然,人就是一种不能对比的生物!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呜呜呜,我太惨了!
“来吧,上车。”
我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明白的滋味,讷讷道:“可是你还没问我去哪儿,我不知道跟你顺不顺路。我这个人不太喜欢麻烦别人……”
他扯了扯嘴角,意味不明地说:“呵,那行,你去哪儿?”
我抿了抿嘴,说道:“英辰大厦——”
“嗯,顺路。”他打断,又抬了抬下巴,“上车。”
我:……
大哥我尾音还没吐清楚欸。兄弟我还没说在哪个区第几座欸,英辰大厦大了去了好吗?哥们儿你听完人家说话行吗?
唉,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嘛,我又很有涵养地想,不要胡乱揣测人家的想法嘛。
-
“哦。”我点点头,往副驾走,想了想,问道,“你有女朋友吗?”
他被我问得一愣,半晌才道:“没有。”
“哦。”
他笑道:“怎么?想追我啊?”
我脸颊一热,白了他一眼,解释道:“不是,我就是问一下。如果你有女朋友,我这样坐副驾不太好。”
“噢。”他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样啊。”
“嗯。”我应了一声,去拉车门,半途却被他拦下——
“我来吧我来吧,这种事情应该男生来比较好。”
我回头看他时,他正站在我身后,低头要帮我拉车门。
——对视。
我和他离得很近,近得能细数他每一根睫毛,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
——暧昧。
我大脑一片空白,只留下这两个字。
霎时,我感觉全身变得灼热,嗓子里好像卡了什么东西似的,两只耳朵直喷火。
我猛地把脑袋扭回去,抵在肩头。
他什么都没说,神色自若地继续刚才的动作。
——神色自若是我想象出来的,我现在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根本不敢看他。
-
他把车门打开,等着我笨手笨脚地收好伞,跟我说坐好,他要关门了,别掩着。
我顶着红透的脸,用我自己都听不清的蚊子声说:“谢谢,麻烦了。”
他似是没听见,瞥了我一眼,神色淡淡地关上车门。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他说:“又不是第一次麻烦我了,怎么还这么害羞?”
——大概是幻觉吧。
我想着,用手擦了擦满是水汽的玻璃窗,看着外面雨脚如麻、车辆疾驰、人如潮涌。
这一刻,我只觉得四周暖意氤氲,如春潮暗拥,将雨中的人温柔环抱。
雨不停下,我心融化。
-
车里,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我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雨伞在我脚边窸窸窣窣地响。他双手扶着方向盘,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欸,这个路口是往左拐吧?”
我抬头看了一眼,纠正道:“右拐。”我觉得不太对劲,迟疑地说,“你不是说和我顺路吗?”
“呃……那什么……”他一时语塞,但又很快转过弯儿来,“我这不是好心送你嘛,你这还控诉上了,搞得我跟人贩子似的……”他不满地嘟囔着。
我:……
-
三分钟后,我试图打破僵局:“那个……就上次你借我的伞,我放在便利店的那个小架子上了,你看见了吧?”
他浅浅一笑,从底下拿起一把湿漉漉的黑伞,贱兮兮地说:“你说的是这个吗?”
我看着他手里的东西,生硬地扭过头,看着窗外的景致,说:“我哪里知道?不都是黑伞嘛……”
他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
车内气氛再度陷入死寂。
-
路口,红灯。
我攥着衣角,眼睛死死盯着正前方,坐姿端正,我感觉我上学都没这么认真地坐过。
我不着痕迹地用余光瞄他——他的食指有规律地敲着方向盘,悠闲懒散地靠坐着,目光不定地看着窗外。
他试图打破僵局:“听歌吗?”
我僵硬地点了点一直抬着的头,脖子差点没断了,我生生忍住痛苦之色,道:“嗯,可以。”
他扫了我一眼,扯了扯嘴角,修长的手在屏幕上捣鼓,问:“听什么?”
我更加僵硬了,清了清嗓子,道:“都,都可以。”
“那我就随机播放了。”
说罢,他不知道点了个什么键,甜甜的女声开始歌唱——
“不再抓狂 停电的晚上
“你在身旁 为我点亮一束光
“心跳加速缺氧眼神的碰撞
“你的呼吸 贴近我脸庞
“有你热场 快乐不打烊……”
我瞳孔地震,在内心尖叫:啊啊啊!这什么鬼啊?!搞什么?!情歌啊!
不过虽然但是,机器是无情的,甜甜的女声继续歌唱——
“下雨天因为你变得特别
“路边捡来的小可怜
“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出现
“抱起我转圈圈……”
我火气更盛:抱个屁啊抱!转你妹啊转!
我侧头,偷偷看他。
——他倒是没什么异常。啊,不对,他能有什么异常?!
这首歌我其实是听过的,名叫《捡到你的下雨天》。当时听的时候还觉得这首歌挺好听,唱得挺好。但现在……算了,不说也罢。
不过话说,若是真较劲的话,若是真把我们俩往里套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就是“他的呼吸,贴近我脸庞”而已,左右他刚才不是也离我挺近的嘛……
——而已……吗?!
我抓狂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继续想——
那么,这么说的话,那我就是“路边捡来的小可怜”喽?那么,他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出现”?呃,其实真要这么说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左右不过是每次下雨时他都能见到我狼狈的样子而已,虽然他嘴巴坏但还是会很好心地搭救我……
——而已……吗?!
我再度抓狂,不过这回是不敢再想了,再想指不定想出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莫名心虚,悄悄扭头看他。不料,他的目光也向我看过来。
他问我:“怎么了?”
我摸了摸鼻子,尽量不让自己脸红:“没,没事。”
他还是看着我,想了一会儿,说:“歌不好听吗?”
我的脸不少控制得变红:“没有,你把头转回去,好好开车。”
他收回了目光,不再言语。
我也讪讪地收回目光,专心看起窗外的事物来——那啥,罗丹不是说过嘛,世界上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对对对,我要努力发现生活中的美好。
-
“街灯下的橱窗,有一种落寞的温暖
“吐气在玻璃上,画着你的模样……”
——这是周杰伦的《雨下一整晚》。
我还是比较喜欢听周杰伦的歌的,这首歌当然也听过。听着听着,情绪就被带进去了,嘴里不自觉地小声哼唱着——
“雨下一整晚,你撑把小纸伞,叹姻缘太婉转
“雨落下雾茫茫,问天涯在何方
“午夜笛笛声残,偷偷透透过窗,烛台前我嘛还在想……”
我正陶醉,忽听见身旁的人轻笑一声:“真没想到,你唱歌还挺好听的。”
我脸上扬起一抹绯红,幅度很小地撅撅嘴,语气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娇嗔:“怎么啦?就不许我唱歌好听吗?我长得像唱歌难听的样子吗?”
他又轻笑一声:“还真没看出来。”
我:……
我翻了翻白眼,不再搭理这个有眼无珠的傻子。
“欸,这就是英辰大厦吧?”他伸着脖子,努力想看到高楼顶端的字,“是这儿吧?”
我扫了一眼区号,忍住想扶额的冲动:“嗯,对。”
“诶?这怎么还有什么A区2座啊什么的……”
他看了我一眼,其实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你是这个区吗?”
我在心中暗暗腹诽:您老终于想起来问啦?
“……不是。”
他一听,不满道:“啊?那你不早说,你是哪个区啊?”
我心中暗道冤枉,您自己也没问啊!我要说您给霸气地打断了啊!
“C区,1座。”
“啊?噢……C区1座怎么走啊?这什么破地儿,真他妈麻烦……”
我叹了口气:“你先直走,然后左拐……”
-
“欸,到了,是这儿吧?这回没错吧?”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又伸着脖子四处张望了一番,嘴里嘀咕着,“C区,1座……”
我看了看,说:“没问题,就是这里。”
我看了看他,心想,吐槽归吐槽,但人家好歹是帮了自己的嘛,还不止一次……想到这儿,我脸上不禁一热,小声说道:“谢谢你啊,真的是麻烦了。”
他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摆摆手道:“嗐,多大点儿事儿。你不知道,我这人就好一个助人为乐。”
心中刚刚浮生起一点感激愧疚之情的我:……
亲,这句话其实您可以省略不说的哈。
“外面好像还在下雨。“
我点了点头,拿起雨伞,友好地笑了笑,对他说:“不管怎么样,还是很谢谢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嗯。”
我又看了他一眼,推开车门,把伞撑好,起身关门,然后迅速地走到马路一边。
他把车窗摇开,我认真拘谨地冲他挥了挥手。他莞尔一笑,潇洒地摆了摆手,示意我走吧。
淫雨霏霏,细雨绵绵,我透过雨幕,回望着他——就算是远看,那双眸子依旧是深色的,惹人注目。
我低下头,看着底下一个一个的小水洼,浅浅一笑,转身离开。
-
“要真想谢我,那就请我吃饭吧。”
我猛然回头,却发现那辆白色吉普已经毫不留恋地扬长而去,摇起的车窗正徐徐闭合。
一切,好像都只是错觉,是幻听。但是又,那么那么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