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人也在。”傅惜看向对面,只是语气有些淡淡的,不似对方那样感情充沛。
“贤侄是第一次在京城过中秋吗?”对面的人正是之前在傅府门口有过一面之缘的安闻,“芙蓉楼可是全岳京城最适合中秋赏月的地方,贤侄可有眼福咯。”
“说来也有意思。”傅惜笑答,“虽然在下是第一次看见岳京的中秋月,却好似在梦中见过许多回一般,怪亲切的。”
“贤侄说话可真风趣。”安闻也笑,“普天之下只有这一个月亮,莫非岳京的月亮还会与其他地方的月亮有异。”
“岳京城的月亮有陛下的龙气庇护,自然不是寻常山野小村里能比的。”傅惜看向那轮硕大的,像是要将人吞噬掉的银盘,手向月亮的方位伸出去,“御史大人不觉得么?岳京的月亮格外的大,格外的亮,仿佛只要伸手,人人都能够到,不论是达官显贵亦或是贩夫走卒都前赴后继,哪怕遍体鳞伤、头破血流,也要留在这温柔乡,繁华地。”
“经贤侄这么一说,倒真有那么几分意思了。”安闻哈哈一笑,也随他一起看向月亮。
“御史大人还记得豫南乡的月光吗?”傅惜忽然问道。
“豫南乡……倒是许多年没有回去过了。”安闻顿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感慨,“不过听贤侄的语气,倒像是见过豫南乡的月亮似的,若老夫没记错,贤侄应该是从边州来的吧?”
“御史大人日理万机,记性倒真是不错,这等小事也记得分毫不差。”傅惜又笑。
“像贤侄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咱们这样半截入土的老东西谁不想招揽呢。”安闻的笑声很爽朗,“可惜有傅尚书在前,老东西都不敢轻举妄动啊……贤侄之前去过豫南乡吗?”
“倒也没有。”傅惜摇头,“旧时的一个同村是豫南乡迁去边州的,闲聊的时候跟我提过一些豫南乡的事情。”
“如此,真是可惜。”安闻惋惜,“也不知道如今的豫南乡怎么样了。”
“豫南乡出了御史大人您这样尊贵的大人,又怎么可能会差呢。”
“哈哈,贤侄真是折煞老夫了,老夫若真有那般身份,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整日劳劳碌碌,只有逢年过节才得点偷闲的机会。”
“世人都说能者多劳,像御史大人这样的贵人,每一分辛苦都是为了大岳国,更是为了大岳疆域里的子民,自然多忙碌。”傅惜半靠在木栏上,懒洋洋地抿了一口茶,“不似我们这等闲人散客,每天不过消遣排闷,打发时间罢了。”
“贤侄再如此捧杀,老夫真的是要无地自容了。”安闻摆了摆手,“不聊老夫了,聊聊贤侄你如何?”
傅惜顿了顿,垂了眼睑,也隐去了其中的闪烁光芒。
“哦?御史大人想知道些什么?”
“早听闻令尊乃惊世奇人,老夫年轻随侍陛下身侧时也曾一睹令尊的风姿,的确世间罕有,不枉坊间传闻令尊乃半仙之体……”安闻感慨道,“不知道令尊如今怎么样了?”
“御史大人不知道么。”傅惜又抿了一口茶,“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贤侄节哀。”安闻似乎有些惊讶,随后安慰道。
“人终有一死,父亲走得安详已是喜事。”傅惜的语气平静,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老夫曾经听说,令尊大人在少年时期就已经对自己辞世的日子早有预料,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安闻说这话时,语气里透出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兴奋。
“这我倒是不太清楚,父亲甚少与我提及他年少时候的事情。”傅惜轻轻呼出一口气,想了一会儿,“在我眼里,除了总喜欢与母亲出去游历以外,他与村里的普通老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听闻今年元宵的时候,边州曾出现过五彩光夜的异象,令尊是否是那时……”安闻状若无意地提了一句。
“五彩光夜……”傅惜复述了一遍这个词,似乎在回想些什么。
“没事,只不过是老夫的一时好奇,贤侄也不必放在心上……”
“经御史大人这样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一些那天的事情。”傅惜沉思,“彼时没太注意,现在想来,边州出现五彩光夜**的那一夜,的确就是父亲与母亲离世的那一天……”
“当时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安闻眼光一亮,语气无意识地急切起来。
傅惜静静地看着安闻,隔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那个时候火焰真的很大很大,大到我分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能看见熊熊的火光将一切都吞噬掉,有男男女女的尖叫声,孩子的哭闹声,还有巨物坍塌声……直到一切将我也吞噬……”
安闻听着他这一段莫名的话语,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
“这是我在五彩光夜那一晚噩梦里的景象……”傅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温声继续说着,“抱歉,御史大人,我只是想到了便说出来了,是不是有些太啰嗦了?”
“当然不会,贤侄大约也是预感到什么,才会做这样的梦罢。”安闻听他语气依旧平静,并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脸色才缓和了一些。
傅惜不知道想到些什么,默默地抿了一口已经有些凉的茶水。
“惊梦之后,房内撒满了窗外漏进来的五彩月光……第二天早上迟迟不见父母起身,我去敲房门,便发现父亲与母亲已经在睡梦中一起走了。”
“他们走的时候很安详,似乎真的跟睡着了一样,脸上甚至还挂着笑容。”
“我阅历不足,并没怎么体会生死之感,也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景。”傅惜眨了眨眼睛,“御史大人见多识广,不知是否遇见过这样的事情?”
安闻似乎听得有些出神,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哦?哦……还有这等事?我还真没有听说过这等奇异的事情,凡人这样渺小,对生死这样的事情,又怎么能够看得开呢。”安闻叹气,“沧海一粟,百年须臾……若是像令尊那样的半仙之体都无法触及天机,我等寻常人又如何勘破。”
“半仙不半仙的,其实我是不太懂的。”傅惜慢慢地说着,“不过父亲时常会跟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哦?此话怎讲?”安闻被他勾起了兴趣。
“父亲有时候会说,若有曾经的坐骑,他便能够日行万里,只需半日就可横跨大岳南北。”
“有时又会说,若有曾经的趁手武器,别说是山里那头难缠的大黑熊,就算是整个黑熊窝都来了,一个普通小孩儿也能给它们一锅端了。”
“甚至有时候胡言乱语,他有千里传音的能力,京城刚发生的事情,半刻他便能知晓……”
“不过这些事情,他通常只跟母亲说,也只有母亲能陪他对话,我是听不明白的。”
安闻听得入神。
“千里传音,日行万里……令尊大人果然……”安闻有些激动。
“可惜,他如今走了,这些胡话也听不到了。”傅惜摇了摇头,叹息道。
“若我能与令尊见上一见……”安闻表现得十分懊恼与惋惜。
傅惜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附和了一句。
“确实可惜。”
“不知道令尊有没有留下些什么……”安闻似乎仍然不满足,继续追问。
“父亲向来两袖清风,顶多听手中两个铜板碰一碰叮当响,实在没什么别的剩。”傅惜笑了笑,“非要说的话,边州那间一到冬天就漏风的破茅屋算么。”
“贤侄真会开玩笑……”
安闻还未说完,却被傅惜打断。
“御史大人,你瞧。”
人群的喧嚣声从楼下由远及近地传来,夹杂着隐隐的丝竹乐以及古琴音,连带着冰冷的月色都缱绻起来。
安闻随着傅惜的话语看过去,只见两匹白色的骏马拉着华丽的香车自街道尽头缓缓驶来,车上一位着华服戴面具的女子正随着身边乐师的弹奏翩翩起舞,引起路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御史大人,你瞧这嫦娥如何?”傅惜一边遥望着远处的舞女一边问道。
“勉君姑娘的迎月舞闻名在外,自然是好的。”安闻似乎无心楼下的风景,只随口答了一句,思绪还在方才的话题上。
“我倒是忽然有个疑问,不知道御史大人是如何想的。”傅惜倒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长街上的人群。
安闻心中暗暗的有些轻蔑,这个人人眼中钦佩艳羡的状元郎,无论平日里看上去多么淡漠跟老成,终究也不过是个年轻人,居然还是会被这些哄小孩子开心的把戏所吸引。
“贤侄很喜欢这迎月舞?这舞发源自南海之滨的海泽岛,海泽岛被收复后传入北方,又融了岳京的巧戏,方才结合出如今既绵柔又不失爽利的特殊风格。”安闻解释道。
“如此,难怪之前从未见过。”傅惜抿了一口茶,“只是,我的疑问倒不是在此处。”
“哦?贤侄还想知道什么?”
“御史大人,你说,勉君姑娘此时此刻在扮演嫦娥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安闻没想到傅惜说出的居然是这样的问题,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回答,而是想了一会儿。
“贤侄如何会想这样的问题?”安闻的目光落在翩翩起舞的白衣女子身上,“这个时候,表演者自然是想如何出色地完成表演,让世人都难忘自己的身姿。”
傅惜却是笑了。
安闻看着他的笑容,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个笑容带着仿佛能将人看穿的嘲讽一般,让人觉得十分的不舒服,但仔细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还是那么温温吞吞的翩翩公子,连扬起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带着风中的清爽气息。
“御史大人想必一直都是做自己的吧。”
安闻的脸色逐渐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傅惜对他的情绪变化仿若未闻,只是继续说着:“若真正成为曲中人,只会分不清真实与幻境,庄周梦蝶,孰真孰假谁又能说得分明?”
安闻听罢,沉沉地笑了一声,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笑意:“听贤侄的意思,倒是对其中之道很是熟悉?”
“莫不是,贤侄也非常擅长‘扮演’,或者说……”
“正在‘扮演’?”
傅惜没说话,也没有避开安闻直截了当的眼神,反而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
傅惜的眼眸依旧幽深,并没有一丝波澜,漆黑得像一片没有光的大地。
安闻这四十多年来打过交道的人无数,还是第一次见像傅惜这样的眼睛。
明明还不到二十,傅惜的眼里却并没有同龄人该有的活力与憧憬,沉稳寂静得让人生疑,但却又不像他们这样的中年人一样疲态横生,一眼就能看到腐朽的气息。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只是一个稀松寻常的平视而已,明明没有敌意,却依旧觉得被冒犯。
恍惚间,安闻又想起来一些事情。
“喂。”
简短干净的少年声音穿透了楼下热闹的喧嚣声,也打破了露台上的诡异平静。
“你有客人来。”
白衣的少年不知何时上了来,对着伏在木栏上的傅惜喊了一声。
“嗯?是谁来了?”傅惜歪头看过去,对着楼梯口的傅忱招了招手。
“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傅忱看了他一眼,又瞄了一眼对面露台上的安闻,并无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丝留恋地转身下去了。
“啊?”傅惜瞪着他离去的背影,声音里透着无可奈何,“臭小子,多说一句话会死啊!”
“抱歉,御史大人,我要去招呼客人了。”傅惜叹了口气,有些遗憾道。
傅惜方才那咬牙切齿又无奈的模样倒是十分鲜活,反倒让安闻觉得自己刚刚那些乱七八糟的感觉都是多想了。
“贤侄待客要紧。”安闻又恢复了往日的风度,心中放宽。
傅惜不也只是一个比寻常人聪明一些的普通年轻人么。
“与御史大人聊天甚是投机,下次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与大人一同品茗。”傅惜信手举起了茶杯示意。
“只待贤侄光临。”安闻哈哈笑了两声,也品了一口茶以示回应。
安闻看着傅惜离开的背影,眼中闪烁的光芒更甚,有窥探,有猜疑,有兴奋,还有一股不明所以的侥幸。
还好……以后有的是机会。
安闻负手而立,直到傅惜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回头看向一直在阴影中的人。
“如何?今日你也见到人了,总归是满意了吧。”
暗处的人缓缓出声。
“多谢。”
安闻沉着脸,声音也冰冷了起来。
“我真是不懂,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轻笑了笑,模糊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带着一丝又一丝沁人的凉意。
“您不需要明白。”
“我做的事情……”
“从来没有错过。”
傅惜甫一下楼,脚都还没沾地,更没见着屋里的人,就先听见了一声清脆泼辣的女声。
“小兔崽子,你又在糟蹋哪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