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以往从没有像今日这般仔仔细细、纤毫不漏地观察过傅惜。
傅惜这个人虽然时常懒懒散散的,但站着的时候背总是挺得很直,所以就算不高,看上去也让人觉得挺拔,那副清秀的脸庞总是十分平静,极少显露出感情的色彩,偶尔有也是似笑非笑的,整个人都让人感觉淡淡的,像是晨间的薄雾一般,凉丝丝沁生生,唯有纯黑的瞳色深邃无底,明明与他淡漠的气质格格不入,却又透着诡异的平衡感。
哪怕是说着让人生气的话的时候,也是如此。
因着一同教习的缘故,何谓与傅惜见面的时间并不算短,二人的关系虽然算不上亲近,但也并不生疏,若不是后来自己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微妙,他大约也会与傅惜一直维持安稳克制的同袍关系。
若是以前,他或许会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把脑子也弄糊涂了,但现在,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傅惜就是那个人。
何谓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从小在翰林府耳濡目染长大的公子,一举一动都是克己复礼的,既然傅惜不想说,那么一定是有不能言明的苦衷,自己应该陪在傅惜身旁,支持他,帮助他,直到他愿意坦诚相待……
可是此时自己正突兀地抓住傅惜的手腕,而对方脸上的表情显然也并不是开心。
二十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礼仪规矩在此时被抛得一干二净,眼下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控制。
“是何大人自己要问的,现在这个样子又是什么意思。”傅惜难得有些情绪,想要将手抽出来又抽不出来,似乎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若何大人不爱听,大可以提前说,在下虽然不太会说中听的话,挑挑拣拣也能凑几句,何苦这样来为难我!”
“傅大人,这真的是你的真心话吗?”何谓一字一句地说着,眼眶也泛起了带着血丝的红色。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傅惜握紧了拳头与他对峙,语气里透着讥讽,“这与何大人有何干系?难道问什么在下都要如实回答吗?何大人未免太过自傲了!”
“我是真的把傅大人当挚友!”何谓逼近他,语气又是激烈又是伤心,“在傅大人心里,何某到底又算什么?”
傅惜似乎也没想到何谓会如此激动,偏过头往后退了退,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何大人未免太容易相信人了。”
“傅惜,傅惜……”
何谓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他的名字,先是自嘲的笑了笑,随后眼睛里的悲伤越来越浓。
“罢了……是朋友……或是同僚……甚至是仇人……其实都无关紧要……”
“但是……”
“‘封统屠尽烷民,惹怒上苍,才会降下天火惩罚’……这样的话,烷民可以说,大岳的悠悠众口也可以说,谁都可以说……”何谓无意识地死死抓住傅惜的手腕,“唯独你,唯独你,不可以……”
“封言僖……”
“你不可以……”
傅惜听到这个称呼之后,细瘦的胳膊剧烈颤抖了一瞬,不再挣扎,也没再说话。
何谓也不说话,但也不放手,很明显这一次并不想让步。
傅惜很聪明,无人能及的聪明,所以总会给人一种让人安定的感觉,就像是下凡的神仙一样,仿佛只要他在,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但这个时候右手掌心内传来的触感是那么纤瘦,又那么凉,才让何谓模模糊糊感觉到,他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这样孱弱的身体,甚至可能都经不起强壮男人的三两拳,这么多年又是如何保护自己的?
何谓心中五味陈杂。
良久之后,傅惜终于败下阵来。
“何谓……疼。”
傅惜叹了口气,说出口的“疼”字带着淡淡的喑哑,让人听着莫名的心颤。
何谓神游的思绪被他的声音拉了回来,倏忽僵住了,仿佛被雪水淋透,方才不管不顾的激动褪了下来,瞬间清醒了不少。
“抱,抱歉……”何谓迅速将手收了回来,藏在身后。
傅惜轻揉着自己泛红的手腕,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不知变通。”
“阿僖……真的是你……”何谓又是难以置信又是激动不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算他已经有了定论,但当这个答案从傅惜嘴里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却还是让他心跳难抑,似乎下一刻就会因为血液上涌晕倒过去。
“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叫得这么黏糊。”
“我……那个……对不起……”何谓结结巴巴半天也吐不出几个字,往日八面玲珑谈笑自若的样子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逗你的。”傅惜轻声笑了一下。
“……你还是这么坏心眼。”何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是无奈又似是纵容。
傅惜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在桂花树下的躺椅上躺下,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刚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傅惜忽然想起来自己方才拍灰尘的动作,莫名地笑了笑。
他本不是那么多讲究的人,只是跟傅忱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倒是染上了他的习惯。
“阿僖……”
“唔。”傅惜懒洋洋地平躺在竹椅上,半睁开右眼看他,“还是傅大人中听些。”
“你若不喜欢,我便不叫了。”何谓也找了竹椅在傅惜身旁坐定。
不近不远的距离,感觉不到咫尺之隔的体温,但能清楚地听到彼此均匀的呼吸。
“是封言僖,或是傅惜,重要吗。”傅惜忽然问道。
“不重要吗?”何谓有些迷惑,思考了一会儿,“如果不重要……你又为什么回来?来这里,不是为了拿回你的姓氏跟名字吗?”
“我随便说的,你还真的认真想这种问题啊。”傅惜又笑了一声,“呆子。”
“从小我就说不过你。”何谓被他打趣也不恼,反而随着他笑了笑,“你骗我又不是一回两回,我也从来分不清你说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如你说什么都当真来的轻松。”
傅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有些感触,又或许没有,只是躺着没开口,表情迷迷糊糊的,似乎是有些困倦了。
何谓也没再追问,心中被一股奇异的满足的情感溢满,仿佛虚度了二十多年的光阴,只有这一刻才真真实实地活着。
小时候便经常是如此,何谓不算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是阿僖在说,他在听,阿僖不说话的时候,他就不会有太多话,有时候主动问了,阿僖也不是每一句都回答,时常只是笑笑,或者打趣他傻。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不明白阿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话多的时候三天三夜好像都说不够,当你真正想问些什么事情的时候,却从来得不到答案。
但就算是像现在这样两厢无话,他依旧还是觉得很心安。
“阿僖……”
那晌并没有动静。
“傅大人。”
“……嗯?”傅惜囫囵地应了一声。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何谓到底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意料之中的,他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傅惜并没有回答他。
何谓无声地在心里自嘲一番,却听见身旁一阵窸窣的响动。
他下意识地偏头看过去,正对上傅惜侧着身子歪头看他。
原本二人坐得就不远,这一下距离更是贴近,鼻尖与鼻尖之间只不过相差一个手掌,何谓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温热湿润的鼻息。
傅惜的眼白不多,所以那双漆黑纯粹的眼瞳更显幽深,叫人陷进去便如入沼泽地一般无法抽离。
何谓的大脑倏忽一片空白,晕眩与窒息的感觉让他如临业火,又似堕冰潭,他只觉得自己呼吸急促,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僵硬起来,一动也不敢动。
幼时也曾相伴入眠,肢体接触也是常事,但如今却另当别论了。
傅惜眨了眨眼,只静静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何谓无声地咽了咽,尽力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墨色长睫一张一阖地扇动,无端让人想起枯树枝头冷眼瞧着过客的寒鸦。
“何大人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傅惜微微勾起唇角,柔声细气地问道。
“我……”何谓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一向是不喜欢说谎的,可是如今情景下,怎么叫他如实相告?
傅惜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一般,右手侧支着头,轻讪了一声。
“何大人,明白了么,这便是冒犯。”
傅惜的语气明明是带着笑意的,却听来让人觉得有些讥讽的意味。
何谓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仿佛明白了什么,脸涨得通红,蓦然坐起身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抱歉,是我僭越了。”
“我没有怪你,你也不必这么紧张。”傅惜重新平躺下来,双手垫着头,静静地看着桂花树叶间的缝隙,“我们依然还是旧识,这一点不会改变。”
只是,不是什么事都可以想问就问,什么情都可以想叙就叙。
就像是幼时玩累了便可以并肩而卧,现在却早已经不能够了。
傅惜回罗锦庄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已经快到打烊的时间,庄里只剩零星的几个客人还在付钱,所以傅惜甫一进去,就看见了柜台不远处抱着一缎竹青色锦帛坐着睡着了的白梨。
或许是梦到了什么不安稳的事情,她的眉头微微皱起,嘴唇也抿得紧紧的。
“傅大人,您回来了!”陈达贵见傅惜进来,连忙上前,“缎子都挑好了,小的马上差人给您送上车!”
“多谢。”傅惜点头,“小梨花这是……”
“嗐!大人,您这丫头可真是倔。”陈达贵笑道,“一个时辰前织娘们就下工了,小的让白梨姑娘去客房歇着,可她偏不要,非要在这里等您,说是要让您一回来就看看她为您挑的缎子,怎么都不愿意挪地儿。”
倒像是她的作风。
傅惜笑了笑,随手从身旁拿了张木凳往白梨那边走去。
“哎哟大人,这怎么好劳您亲自动手!快,四儿,给大人搭把手!”
傅惜一只手拿着木凳,另一只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说话也放低了声音。
“不必,你们且去忙吧,我陪她坐坐。”
“大人……大人……您别走!”
白梨是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吵醒的。
她猛地睁开眼,迷迷蒙蒙看见对面几个跑堂正在给绸缎装车,长舒了一口气。
“梦到什么了,这么激动。”身旁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大人!您回来了!”白梨惊喜道,忽然想起什么,又懊恼起来,“大人等很久了吗,怎么不叫醒我?”
“就一会儿,在等装车。”傅惜合上手里的书,淡笑着掏出丝绢递给她,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处,“擦一擦。”
白梨羞红了脸,接了丝绢转过头去。
“大人别看我这副丑样!”
“不丑,小梨花怎么样都是好看的。”傅惜道,“挑的云锦也很好看,我检查过了,口水也没有掉在上面。”
傅惜的语气很平静,但怎么看都像是在打趣她。
“……大人!”
白梨的脸更红了。
缎子都装好了准备动身回家,傅惜走到马车前没有上车,反而站住了。
“大人,怎么了?”白梨不解。
“小梨花……”傅惜意外的有些踟蹰的模样。
“嗯?大人……?”白梨抬头看着他,大大的杏眼干净而澄澈,像是全然信任主人的小狗一般。
傅惜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开了口。
“你喜欢这里吗?”
白梨有些呆愣。
“这里有你的朋友,有人相伴总是好的,你能吃苦也聪明,想必织娘的活计对你来说并不难,陈达贵虽捧高踩低,但对女子还算客气,在这里的话……”
还没等他的话说完,白梨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人是嫌弃奴婢笨手笨脚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傅惜想扶她起来,但看她低着头背部紧绷,态度如此坚决,伸出去的手在半路又默默缩了回去。
“大人是有新的丫鬟,不需要奴婢了吗?”
“我哪有那让人伺候的命……”
“那大人为什么不要我?”白梨猛地抬头,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水光,只是强撑着不让它们落下。
“小梨花……”傅惜叹了口气,“我不会是什么好主子……你值得一个更好的去处。”
“大人,白梨是笨,是傻,不知道您的想法,也帮不了您什么,但白梨懂得感恩!是您把白梨从水深火热中救了出来,您就是白梨这辈子最大的恩人!”
白梨虽然语带哽咽,但声音却清晰有力,非常的坚定。
“白梨的父母自小便将白梨卖入黄府,白梨已经没有家人了,更没有归处可去,对白梨来说,大人就是白梨唯一的亲人,白梨早已经把命放在您手里,若您真的不要白梨,那白梨只有一死了!”
白梨直直地迎着傅惜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跟动摇的意思。
有的人说话只能信三成,有的人说话能信半数,而有的人只要说了便一定会做到。
傅惜很清楚,白梨是后者。
“小梨花,跟着我,真的会死的。”傅惜垂了眼睫,“死很痛的,你不怕吗?”
“大人不赶白梨走了吗?”白梨泪眼婆娑,音调委屈。
傅惜哑然。
这小丫头倒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能抓到重点。
“你连死都不怕,我还能拿你怎么办。”傅惜无奈地笑着叹气。
“大人……”白梨眸中的水汽更是汹涌,眼看就要下雨。
“等等,先别急着哭。”傅惜将她扶起来,擦了擦她的眼泪。
“小梨花,既然你执意要跟着我。”
“有些事……我要跟你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