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臣聿川柴知?,叩拜太上梁王千秋万岁!”
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作文馆学生打扮,衣着朴素,戴海蓝色儒学幅巾,簪花,一板一眼给端坐中堂的柴睢行稽首礼。
小丫头模样瞧起来并不扎眼,言行举止又落落大方,无有丝毫怯惧露出,柴睢唤起,赐座,问:“今年多大,及笄?”
坐进椅子里的少女稍微偏过身来,颔首答:“回太上,小臣明岁始及笄。”
柴睢微讶:“十三考进国文馆?你念书比我厉害,我十六才通过国文馆考。”
少女神色平静道:“您十三岁时,已在谈判桌上,平了同晋国的渣浪城边境之争。”
上个一本正经着给太上说恭维话的人,还是谢知方,柴睢喜怒不形色道:“国文馆假期课业素来繁多,何故需你特意跑来山里一趟?”
柴知?实话实说:“昔年圣太上对小臣祖父有救命之恩,小臣祖父年迈,无法亲来拜谢,今小臣在京,当遵祖父叮嘱,前来替他叩谢圣太上恩德。”
说着她起身道:“诚如太上所言,国文馆课业繁多,小臣来一趟不容易,圣太上不在,小臣拜您也是一样。”
行稽首大礼拜下去,小姑娘嘴里说了些感恩戴德的场面话。
柴睢心安理得受拜,觉这小孩挺有趣,手边无甚可赏,解下腰间兰花纹玉佩塞小孩手里,并把人扶起身:“你替你祖父拜的礼,孤替圣太上受下,玉佩送你,祝你学途平坦。”
柴知?谢恩,说了句:“您气色比前几年好很多。”
柴睢转身坐回去:“我们见过?”
“小臣见过您,”柴知?大方收下玉佩,未得允不敢擅坐,“几年前有幸观瞻圣颜,您那时不如现在气色更好。”
听话意推断时间,说的大约便是在咸亨八年夏左右了,柴睢不记得自己何时见过柴知?,亦没想到柴知?小小年纪如此会说话,点点头问:“你名里的‘?’是哪个字?”
柴知?据实回答,柴篌听得若有所思,她实在对此毫无印象,道:“鲜少有人以此字取名。”
知?,知空,知荣华富贵是场空,知追名逐利是场梦,实在是好名。
“据说乃小臣祖母取‘空’之意而定此字为小臣名。”柴知?带笑说起顽笑话,“鲜少有人以此为名也就罢了,偏偏小臣姓柴,不少人给小臣取绰号豺狼。”
柴睢本打算见见这小孩就打发她走,又不知忽然哪里来的兴致,与少女闲聊起来:“你听说过孤的诨名么,中绥,不知可否能与你的‘豺狼’一较高下?”
“中绥”,再讽刺不过的两个字。
柴知?年少,高兴就笑,坦诚率真:“如此听来,柴家好像没好人。”
“好人不长命,做个坏人没甚么不好。”柴睢也笑,笑意淡淡。
“您不是坏人,外间一些愚民蠢众人云亦云,对您有误解。”柴知?人小胆子大,简直胆大包天,甚么话都干往外说。
进来行宫重院时,少女刻意把贴身照顾并行监督之职的嬷嬷留在了外面,不然她无法与太上有这些对话。
她孤身在京求学,嬷嬷时时刻刻谨小慎微,唯恐她这个胆子大的小家伙得罪谁,更怕她这个曾经作为皇位继承候选者、和柴篌一起竞争过皇帝位的小家伙,防不胜防中被人暗害。
柴睢眉心轻扬:“孤不是坏人,那谁是坏人?”
“世间无有坏人,”柴知?道:“亦无有好人。”
“倒是头回听你这般观点,”柴睢稍斜身靠进椅子里,手指无声在椅扶手上点着,“可方便展开与孤讲讲?”
少女在咸亨旧帝面前表现可谓良好,惟胆子过大些,说话直白到有些口无遮拦,但少女毕竟只十几岁,所有表现可以归结于紧张所致,也可以理解成她故意而为。
究竟是那种原因,且还需要柴睢进一步确定。
“所谓好人,忠义礼智孝五常之美惟得其一辄曰之善哉,旧时一男俸养老母至孝,母病,每药必先尝,夜置老母塌下,衣不解带,食不知味,敢问太上,此男好人乎?”
柴睢很久以前依稀听过类似言论,答道:“以孝道之名,此男孝哉。”
柴知?拾了个礼,再道:“倘此人为官期间,结党营私贪墨巨大,草菅人命伤天害理,此男坏乎?”
“呼延为邕不是个好官,”柴睢自识字起便开始读历代朝事,对柴知?举的例子并不陌生,“他伏法后,他老母亲始终不相信儿子的恶罪,先哭瞎眼睛,后一命呜呼,故呼延为邕非当是孝子,此人不忠于民不孝于亲,岂与好人沾边?”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双全宰相呼延为邕,终究因贪欲而没能像其他开国功臣落好下场。
见柴知?笑而不语,柴睢问:“还有例举?”
柴知?又拾个礼,道:“按照您的推论,今有一人为一事十几载呕心沥血,一朝天灾**降临,使得事业飘摇,此人罪不可饶乎?”
柴睢不吭声,清澈的眸子静静注视少女。
常人见太上此目光该是心生怯惧,柴知?胆大回视过来:“今又一人,孝名扬,万众归心,而为除威胁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此人良善之辈乎?”
“小孩,”柴睢面无表情时积威摄人,慢语低声宛如照妖之镜,可逼世间一切妖魔鬼怪原形毕露:“你想为孤鸣不平那是你的事,不违德不触律,可你若敢诽谤那人,乃属十恶,不赦之。”
柴知?不仅不怕,反而嘴边勾起笑:“倘不是诽谤,您可敢管?”
“哪条?”柴睢眸光愈发压迫。
里外一片静谧,柴知?为确保安全再度左右看两眼,柴睢不动,也不说话,方才与这小孩说到好人坏人时,郑芮芳已在暗处退下了所有无关之人。
“就知道找您不会有错!”柴知?竟就这么双膝跪地,从怀里掏出封信封,打开来,里面破破烂烂一条绢帕。
绢帕上面血迹斑斑写满字,落款留有姓名和指印,是大内某位执事女官手书,通篇控诉皇帝柴篌恶行。
“她已不在人世,尸首不知所踪,”柴知?直勾勾望柴睢,尚且稚嫩的脸庞上尽是愤怒和悲怆,“她是聿川籍,小臣平日与她有往来,王府送来老家特产时小臣会送她些,她则回些亲手缝制的东西,倘太上愿垂闻,小臣细细说与您知。”
柴睢逐字逐句看手绢上所书,看罢折起放在手边桌上,道:“你所言这位执事官和当今发生肌肤之亲,且稍有时日,绢帕陈情字字泣血,可仔细看来,实则是执事官欲凭此事,受当今恩封擢拔,即便遭受毒打也不拒绝,可当今并无封赏意,执事心中生出不满,又不敢名言拒绝,最终招致祸事,可是如此?”
柴知?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稚嫩脸庞满是疑惑:“您的意思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今朝一切后果是执事官自作自受?”
柴睢眼眸半垂,静静看着跪在面前的小孩,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简直荒谬,”柴知?挺直的脊背松懈下来,嘴里重复言荒谬,片刻,再次鼓起勇气看过来,眼里似乎燃起最后丁点希望,“可那位姐姐身在深宫,那位来找,她不答应则是死路一条,答应了仍旧没有好下场,难道您想说这是她活该?”
“难道她活该为奴为婢,活该遭折磨殴打,活该死不见尸?难道一朝入了大内宫苑,这些都是她活该受?!”少女勇敢而坚毅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本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悲伤表情,眼眶微红,声音轻扬。
柴睢所言打破了少女固有的某些认知,叫人短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
“若您当真是这样想,”柴知?满目悲讽,摇着头煞是失望,“若您当真是这样想那可真是我看错了人,是毕姐姐看错了人,若真如此,您当得起‘中绥’二字。”
那位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大内执事官,姓毕名小。
柴睢慢条斯理把直袖袖口挽起一道,看向少女:“本可当你所言只是童言无忌,不料你变本加厉竟敢当面辱骂于孤,”说着扬声朝外,“来个人。”
“在!”暗卫长郑芮芳及护卫长侯郅风,双双佩刀现身。
柴睢没说话,指指少女摆了摆手。
·
“真的假的?!”
大半个时辰后,刘毕阮收到飞书密报,把绢条上的蝇头小楷反复阅看,仍旧不敢置信:“柴中绥押个小孩做甚么?”
他实在想不出理由来,嘲笑道:“莫是威严无处施展,转而去刁难个孩子罢。”
书桌后坐着刘庭凑,他不冷不热反讽了声:“你不是还想要那小孩性命?”
刘毕阮把绢条拍给旁边谋士,讪讪摸了摸鼻子:“我没理由和小孩过不去,是宫里那位想要那丫头死,本来还想在她回北山路上动手,这下可好,人让押在北山行宫了。”
刘庭凑远离纳凉的冰鉴,热得额头冒汗,他拿湿巾子擦把脸,没好气朝儿子和谋士瞥过去一眼:“迟则生变,既要动手,为何非等那丫头回程?”
去程上你们干甚么去了?
“这不是不方便么,”刘毕阮摊手,颇为无奈,“上面意思不想让那小破丫头出城就出事,那丫头曾与上面一起提名过继人,倘出事,难免被人怀疑是那位主使,于名声有碍。”
真是当了兔爷还想立牌坊,装清白给谁看呢。
如此理由直接把刘庭凑听笑,他冷笑一声道:“半个时辰后进宫,把这件事告诉他,看他是有何说法。”
刘毕阮不解:“为何要等半个时辰后?”
刘庭凑并不避讳谋士在场,当面教谕儿子道:“给你说过多少遍,事缓则圆事缓则圆,你怎么就是半点听不进去!?”
“老爹爹!”刘毕阮也是百般无奈,张口推脱道:“儿子不知道事缓则圆么,儿子不想慢慢来么?是禁中,是大内,是我们头上那位主爷不让慢慢来!”
“住口!”刘庭凑自从知道大儿子和小儿子之间,因兄弟矛盾而引发龙津府工人罢工,愈发觉得大儿子没出息,不留情面斥他道:“那位是你能在背后评价的?他是你头上天,是我头上天,是你妹妹头上天,有他在我们父子在汴京才能有方安身立命之地,你别让女人给掏空了脑子!”
见父亲动了怒气,刘毕阮态度登时软下来,悻悻没敢出声应。
片刻,刘庭凑招手,示意隔断外候着的婢子进来更换湿巾帕,他摇着折扇道:“按照我说的,半个时辰后把太上留押聿川王府孙女的事,报进大内。”
刘毕阮与年近五十的谋士对视一眼,后者没有给出任何暗示或者提醒。
刘毕阮只能上前两步再劝道:“爹您不知道,公家让宫里那帮阉人成立的那个甚么甚么所,已经小有规模,打听消息的事,恐怕那些阉人速度不比我们慢,倘硬是要隔半个时辰再进宫,万一阉人早已把消息递进去,那我不仅成了马后炮,还会让公家觉得我没用,爹,消息压后半个时辰再报,我们在公家那里得不到半点好处。”
“你懂甚么?成日里除了喝酒酿、睡女人、置宅地,你还能懂点甚么?”刘庭凑喝口热茶,气得鼻头冒汗,“太上押聿川王府孙女,是一时生气,还是有其他深远谋划?那小丫头又是因何事,而惹毛好脾气的太上?此事发生在北山行宫,圣太上对此又是拿的何种态度?这些情况你都知么?!”
“这个……”刘毕阮结结实实被问住,撇起嘴道:“柴讷之拿押那丫头,还是探子飞书来报,您问的那些,我要从哪里去知。”
刘庭凑一拍桌子:“不知道你还跟我在这里顶嘴?!”
人前不训子,谋士在场,刘庭凑当面训斥儿子,一方面是表示自己把谋士当自己人,另方面也是在锻炼儿子承受能力,当着外人面被自己老爹训得狗血淋头,常人都会觉得丢面子。
刘庭凑就是要把儿子面子丢在地上踩,说不定将来,他还要到更大的场合适把儿子面子扔地上踩,面子不先碎得七零八落,儿子没法变得更强大更坚硬。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无论忠臣还是奸佞,这颗作为父母的心,总是没有半分弄虚作假。
刘毕阮果然臊得不行,侧过身去用力一摆手,用一副要撂挑子不干的横劲,同他老子犯浑:“儿子哪里敢同您老人家顶嘴,这个家里您是天,您说甚么就是甚么,一切按照您说的来。”
见儿子这副扶不上墙的阿斗德行,刘庭凑胸中无明业火窜天而起。
皇帝还在龙津罢工之事上对他步步紧逼,朝廷里事情多得可谓花样百出,开源节流两方面问题频发,内阁这个当家人万般不好当,回到家来儿子还同他犯蠢。
刘庭凑气得抄起份硬封事折砸过来,在谋士惊诧而叠声的劝息怒声中,破口大骂儿子:“你敢不敢给我安生些听话些少折腾些?龙津那摊子事还没摆平,国库拿不出六部的下半年预算,到时候你我头上纱帽难保,你还要在这里幼稚到几时?我精明一世,如何生出你这样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才来!”
硬皮事折不偏不倚砸在额角,刘毕阮眼睛一阵发黑,紧跟着也恼起来。
他实在不知,父亲今日为何非要当着别人面这样羞辱自己,便梗起脖子同他爹吵:“对,儿子蠢,儿子蠢到家了,才会想办法让二妹嫁给公家,儿子蠢到家了,才会殚精竭虑打点乡党集团和宋地官员,让父亲在朝中脚底生根地站稳,让白花花的银子源源不断流进我们刘家的门!爹爹以为,这些事做来容易得如切葱吗?!”
“儿子真真是蠢到家,才会遇见事时不顾生死为父亲冲锋陷阵!儿子我真是蠢极了!真是枉为您的种!”吵到最后,年轻男人声音大得几乎振动屋顶,吵得哈哈喘息,义正言辞,眼睛和耳朵都红了。
谋士已经被吓得忘记要开口劝,人家父子二人吵架,他个外人好像插不上嘴,只能默默退到角落假装自己不在场。
刘庭凑好久没发这样大火,在儿子声嘶力竭的抗议中,他反而渐渐冷静下来。
待儿子一口气发完牢骚不满,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吩咐道:“今日天温实在炎热,热得人脾气暴躁,心静不下来,静不下来没法好好议事,我们父子两个都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罢,等真正冷静了,我们再坐下来,把这件事好好说说。”
亲父子没有隔夜仇,何况是如他们这般位高权重的门庭,刘毕阮同意父亲所说,拾个礼下去洗漱更衣,却在走到门口时被个着急忙慌冲进来的婢子撞满怀。
被软如水的娘子撞得满怀香,刘毕阮并无半分恼怒,一扫脸上阴霾,反而露出平易近人的笑来,问:“何事如此匆匆?”
婢子被掌事嬷嬷调·教得无比规矩,即便步履匆匆,说话依旧低声软气,头也不敢抬道:“禀世子,宫里来消息,皇后娘娘确诊有孕了,娘娘请您和公爷入大内相见。”
“你说甚么?”刘毕阮经过方才的大发雷霆,现已暂时没了精力咋呼,抓住婢子胳膊瞪大眼睛再三确认,“你再说一遍,宫里来甚么消息?”
婢子顺从地把话重复禀报,刘毕阮愣在原地。
直到屋里传来刘庭凑的疑问:“刘毕阮,外面甚么事?”
“老爹!”刘毕阮用力一拍手,大喜折身回来,在他老爹面前手舞足蹈,激动得忘了规矩尊卑,“俪吾来消息,她终于怀上了,她那肚子终于又揣上龙种!我们刘家这回真要一飞冲天了!!”
柴知lang(音同狼),宝盖头下面一个良,app识别不出lang字。“qing好”的“贝青”字也识别不出来。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吃土中 1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