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需再特意点明,早已看出来你们之间关系。”圣太上柴聘侧靠着亭下美人靠,望着亭外夜色平静地说。
饭后,旅途疲惫的柴婳和厉百程,回了自己住处歇息,李昊欢欣雀跃拉李清赏去赏山间星月,剩柴家母女在双重顶五角亭下纳凉聊天。
关于李清赏,阅尽尘事的圣太上丝毫不与女儿绕圈:“数月前,你园里那个卓资山,来我这里盖北山章,照时间算,你手里那些私产,现应已尽数转至李姑娘名下。”
“大人恕罪。”玉石小桌旁,太上双膝跪地,稽首告罪:“婚嫁事大,孩儿不敢对大人有所欺瞒,之所以未及时禀告……”
柴睢伏身稽首,沉闷声音渐渐变低:“之所以未及时禀告大人,乃恐此事无疾而终,则徒惹大人费神劳心矣。”
柴聘略显疑惑,稍顿,盯着下跪之人问:“既无亲长反对,何故担忧无疾而终,莫是你不曾用真心?”
问着,圣太上神色稍变,她柴聘家可不兴出玩弄感情之人。
“大人容禀,”柴睢叩首下去便没敢抬头直起身,“实非孩儿未曾用真心,更非是李清赏虚情假意,乃因世事如棋局,孩儿恐梁园终不得稳,倘公布出去,怕李清赏日后会跟着遭罪。”
“你……起身罢。”柴聘想说这种事压根瞒别人不住,张张嘴却咽下了原本要说出的话,转过头继续看向亭外夜色,“聿川王府有个小孙女在汴京读书,日前递了她祖父手书,明日要来拜访,正好你在,替我招待下。”
柴睢稍提裙站起身,疑了句:“此前闻随之提起过聿川王府,道是那家有位小孙女,于去岁考进国文馆,便是她?”
柴聘转回头看女儿,眼底同样闪过疑惑:“你不记得那小丫头了?”
“不记得,”柴睢实在想不起聿川王府甚么人,“聿川王爵乃世祖所封,传六代至今,于朝中根基并不深,母亲与聿川王府相熟?”
即便十几载帝王生涯锻炼出柴聘喜怒不形于色,乍闻女儿答此言,她眼底似有若无的疑惑在脸上化出模样,再问:“当真不记得,聿川王府这个小孙女了?”
柴睢沉默下去,整理衣裳的手慢慢垂到身侧,亭外,蝈蝈叫声开始显得聒噪。
又是片刻沉默,似被母亲看透了的柴睢,垂首坦白,话语软糯而平静:“咸亨八年那段时间里,发生过的许多事,孩儿都不记得了。”
当时事情不受控制后,柴睢除去记得某些公卿张牙舞爪咄咄逼人的模样,便只记得禅位之决定,是那日清晨,自己独个走出寝宫,看见随之阿照站在朝阳下,等她去黎泰殿升殿议时,才正式做出。
至于其他许多事,她已记不清楚,亦或半点不记得。
遗忘之事,除去涤尘合璧其余谁也不知,几年来,柴睢未刻意向母亲说起,也是怕惹母亲担心。
柴聘摆手示坐,像是至此才真正松了口气般,温声道:“那两年支持你到外面散心果然没错,我就说,突遭巨大变故,不会对你没造成深重影响,而今既愿意说出来,便是你能真正面对它了。”
知女莫若母,在某些方面而言,把两年外出游玩,划归为柴睢的自我疗愈,其实也没错。
母亲这般直白地当面点破,柴睢唇边抿起抹五味杂陈的笑意:“倘当时脑子清醒着,或许不会允内阁定柴篌为继者。”
几年来,她不是没后悔过选择柴篌继任。可后悔归后悔,没人知道若换了别人去坐皇帝位,届时又将会出现甚么样的局面,在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面前,人可以变成禽兽,禽兽也可以变成人。
随之和母亲都语焉不详地提起那位聿川王府小孙女,柴睢再蠢也该猜到,那丫头和几年前挑选皇位继任者有关。
柴聘对女儿几年前的选择表示尊重,宽慰她道:“主少国疑,定柴篌是当时最为稳妥的选择,何况内阁六部也是同意的,事到如今,我儿很是无需苛求责备自己。”
太上无论在外面如何呼风唤雨、如何位高权重,唯在母亲面前时,仍能觉得身后有坚实依靠,鼻子一酸撅起了嘴:“倘有朝一日,柴篌做事实在过分,孩儿不得不奋力回击之,母亲会否责怪孩儿同胞相残?”
亭下风灯荧惑,圣太上的温柔平静而充满力量,她看着女儿,笑意柔柔:“为娘此生,膝下只你一人,你相父也唯养了你这么一个,何来同胞相残之说?”
当初柴篌过她名下时,她是不答应的,奈何一帮朝臣搬出“名正方能言顺”的说法来,在北山行宫外跪了许久,她不想让自己女儿为难,索性答应下过继柴篌。
撅起小鸭子嘴的人,知母亲之爱何等深厚,不由得红了眼眶,怕被母亲看见,把头垂更低。
“脑门子要砸脚面上了,”见女儿低头,柴聘话语带上隐约笑意与调侃,“让李小娘子看见你哭鼻子,还不笑话你?”
柴睢抽抽鼻子,眼睛酸涩地笑起来:“她才不敢笑话我,她糗事比我更多。”
见女儿情绪稍转,提起李清赏时脸上露出不自觉的笑意,柴聘于毫不显露中怔忡须臾,不再多言方才事,好整以暇道:“打算给李小娘子何名份?人家不嫌弃你愿同你好,咱便万不能委屈了人家。”
感动中的柴睢结结实实被噎了下,自己虽有太上之尊梁王之爵,在外人看来如何如何贵不可攀,在柴篌看来如何不得不除,可在母亲面前,自己的成色或许并不算好。
比如,母亲见过她幼时尿床,并亲手给她更换湿裤和被褥,见过她如何因要求没被满足,就躺在地上同相父撒泼耍无赖,也见过她如何因贪嘴吃撑,捧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叫疼,在母亲眼里,她便单纯只是女儿而已。
柴睢被问住,实话实说,从和李清赏在一起开始,她尚不曾认真考虑过“名份”两个字,只觉得能在一起已是天大的好事。
“是又觉得过日子自己开心最重要,声名之说属实无所谓?”知女莫若母,柴聘一眼看穿女儿心中所想。
柴睢摸摸鼻子:“孩儿仍旧觉得荡荡自然清,却然母亲问得是,此事是孩儿欠缺考虑,日后待有结果,必定第一时间禀报母亲知。”
夜渐深,久不曾招待过客人的柴聘似乎有些疲惫了,摆手打发女儿:“你的事你自己多操心,无需样样禀报,时候不早,赶紧找你的李娘子去罢。”
“是,”柴睢拾礼,“母亲早些安置,孩儿告退。”
年轻人走了,直到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夜色中,柴聘才收回视线,低下头,沉默而反复地捏着自己手心。
她总能从女儿身上,或多或少看见点林祝禺的影子。
阿睢性格不太像她这个母亲,反而更像林祝禺,如同阿睢儿时被她抱的不多,更多时候阿睢是被林祝禺抱在怀里照看,处理政务时,与朝臣议事时,接见九边将帅、甚至是外国使臣时,只要阿睢不撒手,林祝禺皆抱阿睢在怀里。
林祝禺那人,脊背有旧伤,连坐都无法久坐,平时更是连条玉腰带都嫌重不肯扎,抱阿睢时却是可以成晌不撒手。
林祝禺就那么抱着阿睢,亦或放到背上背着,驾到脖子上驮着,也会爬到地上,让阿睢当大马骑着,阿睢在林祝禺百般宠爱下长大,不知不觉间,学去了她相父的许多许多。
柴聘不常见女儿,并非因为不喜欢女儿,她只是无法原谅林祝禺。
她无法原谅,林祝禺就那样干脆利落地离开人世,没有见她最后一面,也没有留给她只言片语,甚至没有留下个能让她祭拜的衣冠冢。
林祝禺死后,其弟林星禺和其友赵长源,遵照林祝禺遗嘱,一把火将遗体及贴身用品烧成灰,由林星禺带离汴京,撒在了国之西南的十万大山里。
武相好狠的心啊,把柴聘的世界占得满满当当,又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柴聘的思念越不过万丈幽冥界,可是光阴流转,十几载春去秋回,林祝禺也始终不曾到过她梦里来。
·
柴睢在北山行宫有固定住处,与寻常家户里子女所住的方位相同,她住的院落在行宫东边,一个可谓是缩小版东宫的地方。
“你怎还不睡?”太上进门看见李昊还坐在李清赏对面,故意不满地问。
李昊对太上的质问毫无怯意:“我正陪姑姑看书,倘您早些回来,我不就能早些走?”
说着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似乎当真困倦。
“不得了,学会顶嘴了。”柴睢走过来顺手弹小孩个脑瓜崩。
李昊举着书按住自己脑袋躲,柴睢哎呦着边寻找空挡准备再弹他,两人看眼又要闹腾起来,李清赏合上手里书问了句:“都还睡不睡?”
“姑姑早些歇息,昊儿告退。”李昊跳下罗汉塌夹着书拾礼告退,鞋穿上后,鞋跟不及拔上去,急着回去睡。
“我这就去洗漱,很快就好。”柴睢跟在李昊后面往外走,不小心踩了下小孩的鞋,她自己绊个趔趄,也差点给小孩鞋踩掉。
“柴睢你回来,”身后传来李清赏声音,不紧不慢,“屋里有水能洗漱,不必再往外跑。”
分明是正常说话,柴睢听了莫名有些不知所措,心想,定是母亲冷不丁问的“名份”二字在作祟。
“偷笑个甚么劲?”李清赏准备先睡,朝架子床去时,忽然看见柴睢脸上毫不遮掩的笑。
山里夜深时冷意侵散,与山外的末伏炎热相比仿若不在同个季节里,屋子门窗虚掩,烛光摇曳,柴睢轻叹道:“我们之间没有仇怨,没有敌对,磕绊虽不可避免,但你能同我赌气,我亦能同你吵架,你在,我也在,光是想到这些,我就忍不住高兴。”
李清赏笑得疑惑:“为何忽然生出如此感慨?”
柴睢拿小刷子在嘴里努努,尽量吐字清晰:“母亲说,待山外天气稍微凉快些,她准备去趟西南。”
圣太上自感春秋渐高,倘不赶紧去一趟,她怕自已以后再无机会。
“西南山高路远,去那边做甚么?”
“母亲没说,”柴睢眉眼低垂下去,“我猜大约是因为,相父的骨灰撒在西南。”
李清赏想起甚么:“你回来汴京之前,不就是在西南游历?”
“是呀,”柴睢再抬眼看过来时,清澈眸子里已没了方才的淡淡哀伤,“西南是个好地方。”
刷干净牙,柴睢又问:“饭也吃了,母亲也见了,你还怕她?”
李清赏身上衣衫薄,冷得钻进被子,只露个脑袋在外面,思量须臾决定实话实说:“圣太上功劳齐天高,是再兴之主,我惧怕拜见,实属正常,不过,我更怕她老人家不同意我们,多谢你没让她老人家知去我们关系。”
她底气不足,声音渐低下去:“我和你之间的差距,我和你家的差距,不是我努努力就能追上,天各有道,人各有途,若圣太上她老人家不同意我们,我不会愤愤不平,柴睢,希望你也能想得开。”
过去只在梁园时,个人感觉还好些,可来到北山行宫,见到柴睢家人与亲族,李清赏愈发能感觉到,那种巨大而深邃的差距。
带桌椅的架子床外没了声音,窸窸窣窣片刻,李清赏正准备探头往外看,柴睢忽然软乎乎粘上来,隔被把她抱住,还没来得及说话,被李清赏隔锦被连踹几脚:“滚下去,裹着被子你要压死我,胳膊动不了了。”
柴睢:“……”
以前那个又甜又软的小娘子呢?怎么动不动就张口骂她滚下去。
柴睢听话地滚下去滚到里侧,不死心,掀被钻进来,还要抱着人黏糊:“我心眼小,看不开也放不下,你要是敢走,我追你到天涯海角,不信试试。”
柴睢身上热腾腾,冷夜里挨上来甚是暖,李清赏没推开她,仅把那只不老实的手掐开,严肃警告:“柴讷之,不要乱动!”
柴睢耍无赖:“我不乱动,那这回换你来?”
“滚!”李娘子再次被惹得忍不住骂人,又骂又踹,“三天两头的,你可是敢稍微消停几日?!”
柴睢结结实实挨了几脚,也不嫌疼,坚持不懈再凑上来,模样软糯,说话也软糯:“李清赏李清赏,我也是鼓起好大好大勇气带你来见家人,我怕你停步,亦怕你退缩,更怕你转身离开,但该见的还是要见,我会花尽所有本事来挽留你,可倘若你执意要走,除非你实在厌弃我了,不然对你死缠烂打。”
李清赏没说话,稍稍侧身钻进柴睢怀里。后者回应了紧紧的拥抱,腔子里的那颗心仍旧无法平静。
“听见你心跳了,”李清赏笑了笑,声音闷闷又低低,“你的心事,似乎从没让我知道过。”
柴睢沉默下来,外面那些肮脏卑劣又上不得台面的事,给枕边人知去则何如,不使其知又如何?
片刻后,柴睢回忆道:“十来岁时,有一年过年上,随之母亲谢太傅,在大内午宴上吃醉酒,回家又是翻墙进门,被随之她阿娘赶出了门,谢太傅无处可去,便去了内阁,我听说此事后,特意跑去奉天门看热闹,赶到时,见到谢太傅席地坐在文渊阁外的小池塘边。”
“谢卿,”小东宫趴在转角的石围栏上,兴致勃勃冲这边喊话,“大冷天,您坐冷池塘边做甚?”
谢重佛吃醉酒,脸颊酡红,铁不承认自己是醉得摔倒在这里,朝阿睢摆手,使唤道:“坐池塘边自然是看鱼,去,给我找件干净的厚衣裳来。”
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身上,满襟酒气的衣袍并不厚实,被赶出来时没来得及穿御寒外罩。
小东宫眼尖,立马朝不远处招手:“随之,在这里!”
谢随之带了厚厚的大氅,赶来找自己醉酒的母亲,过来后边把大氅给谢重佛往身上盖,边耐心劝道:“您给阿娘服个软认个错,事情不就过去了,何至于大冷天坐在这里吹风?”
说着,她冲这边小东宫道:“阿睢你也别揣着手看热闹,过来帮忙扶一把。”
谢重佛被两个孩子扶起来,裹紧大氅嘴硬哼哼着:“我才不要轻易认错,谁让她成日里只知道忙饭铺事,随之阿睢你们记着,这错肯定是要认,但绝不毫无骨气地轻易认错!”
后来,小东宫听人私下议论说,大家都想不明白,随之阿娘只是个平民出身的普通人,即便经营家小饭铺,朝夕有所营收,却是不知到底哪里来的底气,敢把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定国公爵谢重佛赶出家门。
阿睢以此问随之,随之想不明白人们怎会有此疑惑,理直气壮解释道:“她们是平等的两口子,又不是上官与下属,更不是贵族与平民,我娘为何不能赶我母亲出门?”
·
“其实我想过,你答应同我好,是因暂时离不开梁园的庇护,”柴睢心里叹,世人都说仁宗一脉多出情种,可惜自己并非仁宗正统后代,不仁善也不深情,“有时想到这些,我就能无限容忍柴篌,我怕万一他和刘·氏·父子倒台,你没了生存威胁,就会离开梁园,离开我,这就是我所有的心事了。”
她和李清赏之间,所有利用、被利用,试探、被试探,遮挡在了柴睢最先的心动之下。
是啊,她怎么就对李清赏这个平平无奇的女子动了心?这女子既不体贴也不温柔,更不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人,甚至因为过于聪慧,还不时让人招架不住,若硬要说个优点来,那无非是笑起来甜美,让人看了挪不开眼。
偏偏就挪不开眼。
李清赏被这些话说得沉默,久久答不上来言语。
片刻后,柴睢还是松开了怀里人,她将身躺平,心口一抽一抽地有些难受,说起话来照旧语慢声低:“事实总叫人无法直视,其实这样也好,倘有朝一日梁园不慎覆灭,你能走多远走多远,天高地阔,能忘记这段日子便更好。”
李清赏隐约间察觉到了甚么不同寻常,偏那感觉稍纵即逝,她甚都没抓住,贫嘴道:“那你是不是得赔偿我些甚么?总不能白同你好这么久。”
柴睢笑起来:“自是要赔的,赔很多。”
“赔多少?”李清赏好奇问。
“赔到视珍珠如土,金如铁。”【1】
【1】“珍珠如土金如铁”——清·曹雪芹《红楼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