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祈安突然看了一眼方无疾。
方无疾摆手示意那人不必再说了,自己和许祈安解释起来。
“这行人中有一个叫魏牧的,鬼斧商会总商魏西华的儿子,”方无疾问他,“听过吗?”
“听过鬼斧商会。”许祈安垂眸道。
鬼斧商会,近几年才生起的一大商会,主要经营木制家具类产品。
此前早有匠心阁独断此路,涵盖了几乎全类型家具。
而鬼斧商会以杂木制作而成的家具具有结实牢靠且持久耐用的特点,加之杂木低廉常见,他们在匠心阁眼下钻了贫苦百姓的空子,逐步发展了起来。
等形成一定规模后,再扩大经营范围,鬼斧商会头铁地在家具领域杀出了一条路来。
甚至在近几年来里,逐渐与匠心阁齐平了,此后更是隐隐有了更胜一筹的趋势。
“之后有时间我再与你讲这个魏牧,”方无疾道,既然许祈安知道鬼斧商会,他便略过了解释这商会的事,“这次他们进荆北对标的全是百姓。”
许祈安愕然,随后逐渐懂了方无疾的意思。
济善堂闹的那事,只要仔细观察,不难看出基本上都是寻常百姓,而以鬼斧商会低价杂木家具的知名性,再加上其极少来荆北平添的稀缺性,引来了不少百姓争相购买。
紫斑症状出现的突然,又与购买杂木家具的人员重合,很难能让人不去联想两者之间的关系。
“你在查那些家具了?”许祈安问。
“嗯,”方无疾道,这方面有一点棘手,乌落柔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个什么花样来,“还需耗一段时间来细查。”
许祈安点头。
“你怎么想?”方无疾见许祈安依旧没说些什么,便主动问了。
“我觉得重点不在这些家具上,”许祈安抿了抿嘴,“重点在于其背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所以?”方无疾带着循循诱导的意味让许祈安说下去。
“不用一定查出缘由来,给这批家具随便找个理由直接封了,看这病状之后会怎么发展。”
“民意若是向着他,”许祈安道,“我们就将紫斑和家具的猜测直接下定论,再在百姓中流传开来。”
流言而已,信不信都看百姓个人。
不管家具有没有什么不对,为了洗清自己也好,反击流言也罢,鬼斧商会都得好好给自己自证。
而许祈安他们则可以根据这个自证和封了那些家具后紫斑的发展走势,来判断真假。
“谢统领,”方无疾点了头,转而喊着谢知勉,“你去,也不用管那帮人怎么不愿,直接封铺,东西和人都带去衙门。”
严格意义上来说,若没查出那些家具的异样来,直接将人抓进衙门是有些不妥的。
但是封人铺子和带走家具就已经很不妥了,方无疾若将人也带走,顶多在不妥的程度上往上爬点而已。
许祈安这样想着便没插话。
谢知勉在听到方无疾喊谢统领时,后背就有些发凉了。
这和自己说话的语气也太不对劲了,谢知勉隐隐意识到了什么,视线不由瞥开了去。
“好。”
他几乎是眼神飘忽地走出去的,可能是带了点心虚的缘故,他不太敢看方无疾,视线也不知往哪看去,所以整个人就感觉怪怪的。
许祈安盯着他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别看了,”方无疾摆手将剩下的人也都叫了下去,“有什么好看的。”
他站起来,从后背环抱住了许祈安。
“他有点奇怪。”许祈安道。
“脑抽罢了,”方无疾眼底神色深邃了几分,随后埋头在许祈安颈侧,呼吸声重了许多,“哪天脑抽到发疯,你看我会不会弄死他。”
方无疾说这话时,腾腾的杀气简直要从房内往外溢出去了。
“有病。”许祈安毫不留情地骂他,方无疾也不恼,眷念地侧头吸了吸,弄得人脖子痒痒的。
“你走开。”
方无疾听话地往后移了两步,手上却不松开,脸也半分未动。
“祈安。”方无疾唤道。
无人应他。
“不在吗?”
“……”
“在不在?”
“……”
他声音拖得老长,悱恻又缠绵,不厌其烦地唤着人。
最后许祈安实在无奈,唔了一声。
“你觉得这事和禁药那事脱不开关系吧。”方无疾道。
“城门口那边我把控得严,那东西流不进来,”方无疾将埋首的头抬了起来,认真地看着许祈安,“河道运货的草案也被驳回了,这边也没法走。”
方无疾这句把控得严还是说得轻了,城门口那边基本禁了全部的东西,必要物品则会经过三五次的盘查,最终才能带进城内。
“他们按耐不住的话,一者直接送上门来二者露出马脚,仲桓带着南尘来,便是心急了。”方无疾看得门儿清,“你说你在嫁祸李涣,其实也不然,只不过在等他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已。”
“不过这些事说到底,还是围绕着禁药来的,你在意这东西,他们两方也在意。”
“祈安,那禁药,作用不是你说的那样吧。”
方无疾揽他起身,接着许祈安感受到一阵旋转,就迎面与方无疾对上了双眸。
“我如今倒想问一句,你和我说的那些,有几句是真话?”
许祈安垂眸不语。
“又来,”只听一声无奈的低叹,方无疾为他理了理面前的衣领,“终究是不信我。”
“你宁可信沈彦。”
诚然,方无疾心底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胸口闷得慌。
“提他做什么?”许祈安道。
难道不应该提他?
许祈安过来荆北第一时间想去的就是千味楼那边吧,要不是自己中途拐走人,许祈安怕是都不会主动来找自己见哪怕是一面。
后面也是,有什么事从来不会找他,都能记得找秦长东了,也没想着来寻自己。
方无疾想啊,他待许祈安已经够有诚意了,偏生许祈安还要防他。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终只化作了一句。
“你心是瞎的。”
方无疾说罢,也不再在屋内久待,大步向外走去。
许祈安跟着走出了门,不过方无疾步子迈得大,他没跟上,于是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回廊上脚印一深一浅,方无疾都走远了,却又止步下来,遥遥地往回看去一眼,等在了原地。
“你既然看得清,就不该这样帮我。”许祈安慢慢走近他。
方无疾却不接话,沉默着,也不看人。
直到手心处柔软的触感袭来,许祈安指尖一滑,稳稳地钻进了方无疾垂在一侧的手里。
方无疾有点僵,却依旧下意识地回握了过去。
远处枝头一声鸟啼,飘远了。
“荆北外三城,有一花冠之城,素来便享有花朝月夕的美名,等有时间了,我们一起去那边待几天吧。”方无疾道。
刚刚说的事就这样被他轻松带过,许祈安出神了老半天,才道了声好。
应了好不一定就真好,两人握着的手被方无疾攥紧了几分。
方无疾今早说了要陪许祈安,接下来确实也一直和他待着,只有中途匆忙处理了一件什么事情,暂时离开了一会。
许祈安这才推开了面向后院的窗子。
秋风习习,扫得窗棂都在摇晃着,许祈安倚在窗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在这里,如果走动的话,方无疾会发现吗?”忽然,许祈安出声道。
“会。”
环顾周遭,根本看不到什么人,窗外没有繁杂的装饰物,也躲不了什么人,却有一道暗哑难听的声音回了许祈安。
“出来吧。”许祈安道。
暗中的虚影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听令现了身。
“主子,”这时他的话便放轻了,像是怕自己难听的声音会遭人嫌恶,“他没有走远。”
方无疾才走。
“嗯。”许祈安只应了一声,不知是不怕被方无疾发现,还是刻意在引方无疾来提防他。
许祈安:“那边还有几天脚程?”
“快了,要再赶一点的话,两三天就能到。”
“不用这么急,到了也先在城郊候几天。”
“是。”
青铜材质的半边面具流露着诡谲的青光,这人只露一只右眼珠,左半边脸全部掩埋在面具之下。
往分界处仔细去看,能看见烧焦的暗红色纹路,在肌肤上盘旋着,极为瘆人。
尤其他右眼珠转动缓慢,带着无法言说的阴森冷意。
“主子,他停住了。”面具人说完这一句,便屏息凝神,将身上的气息全部隐匿。
远在几里开外的方无疾若有所感,驻足看向许祈安的这方院落。
明明感受到了这边的异样,他却收回了目光,脚步不停地走远了。
面具人以为对方是没发现,松了一口气,而等他看向许祈安时,却发现人心思根本不在这事上面,而是在想着什么出神。
担心会打断许祈安的思路,面具人也不再出声了。
“白粉拿去给李永用了吗?”
许祈安说的白粉便是两类禁药中的一种。
“用了,”面具人说到这,音色沉了几分,说出口的声音便更难听了,“如主子预料的那样,白粉用过之后,紫斑淡了,不过我没敢给他下太多。”许祈安嘱咐过,那东西得严格控好量,过多了便是害人了。
“但看紫斑淡化的趋势,一袋的剂量,能完全治好。”
然这一袋的剂量,便是许祈安划定“多”的临界值。
许祈安颔首:“李涣府上里藏了多少?”
“不超过三袋,棕毒没有。”
棕毒,禁药的另一种,之前许祈安和方无疾提过的棕色油腻状固体,只不过许祈安私下简化念棕毒。
“嗯。”
“拿着圆片穿插进李涣郊外庄子上的人传回了消息,近几天已经有大批木箱暗下送到了庄子上来,存放的地方大致能确定在一个范围内。”
面具人感受到许祈安向他看了一眼,顿时懂了自己落的话,连忙补充道:“沿着那车辙查了,我们还是没有查到从何处运过来的。”
对方的反追踪能力太强了,他们还能沿着这条线查一天才中断,都已是不容易。
许祈安也没对这个抱多大希望,对方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只要严防着,慢慢顺藤摸瓜查就是。
他手指翻动,不一会儿,便有一信鸽飞落在手间,不知许祈安什么时候准备好的纸条,在其腿侧绑好。
信鸽扑棱几下,先是围着许祈安转了一圈,显眼地晃了晃,才往某个方向飞远了。
“下去吧。”这时许祈安才回了一句,摆手叫人下去。
只留自己一人遥遥地看着远处,远方的视野从清晰过渡到模糊,许祈安太阳穴时不时传来刺痛,晕眩感也在脑中不断盘旋着。
只听他低咳了几声,便关了窗,不再吹风了。
*
暗淡的屋檐下,一花白胡子的老人踱步走在院中。
“师父,摄政王那边看来是不回我们的帖了。”跟在老人身后的一名弟子说道。
他说罢,这一方天地都寂静了下来,仲桓杵着筇竹拐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板道上的凹槽。
“近几年来,摄政王是越来越狂妄了。”
弟子不敢接这话,远远看到了某个人的身影,想说些别的时,又闭了嘴。
“义父。”南尘身后还跟了一人,跟着一起行了礼。
仲桓看两人一同出入,便是冷哼一声,慢步坐回了椅上。
“日日都能在这国师府上见着太尉,不知道的,要当这是太尉府了。”
“老先生话倒也不必说得这般凉薄,”李涣面上礼节做得漂亮,微躬着身,“毕竟我们现在也算是捆绑在一起了。”
“日后还需多多关照呢。”
“呵,”仲桓对此更是不屑了,“和一个连自己儿子命都能不管不顾的人合作,老夫可享不来这个福气。”
“义父,”南尘叫住了他,“我们……”
“别在这叫义父,”躺椅突然猛烈地摇晃着,仲桓手里还没拿开的拐杖滋啦着地面,咿呀作响,“老夫没你这个儿子,当初是瞎了眼,带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回来。”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南尘面色都沉了几分,眼里的阴狠劲外泄,一点没有在外头温和良善的样子。
“义父这是说的什么话,”他走到仲桓的身侧蹲下,上手用力揉捏着他并不健全的腿,“刚刚说的,孩儿就当没看见,再有此等言论,义父也休怪孩儿不敬了。”
“竖子不得往生!”仲桓腿脚已是不便,此时更是酸痛难忍,又抽不回来,于是对其怒骂,拐杖眼看就要打下去。
“孩儿要何往生,”南尘一把抓住那拐杖,眼里恨意泼现,“这一生拿回本该属于孩儿的,就够活了。”
李涣只在一旁静默地听着,也不关心他们之间的事儿,却在听到后来的话时,瞳孔骤然瞪大。
“何况,孩儿是竖子,孩儿腌臜,义父您就干净吗?”
“当年您那莫须有的言论,可是直接灭了宁亲王府一家满门,多少条人命啊,您难道一点忏悔都没有吗?”
这话暗暗指责着仲桓,却没有一分对宁亲王府遭遇的愤然,反而有些幸灾乐祸。
“那异瞳祸根的言论不实?”李涣惊奇。
仲桓唇齿发颤,南尘见状,咧嘴笑开:“何止是不实啊,完全子虚乌有,某个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拉上了一群人抵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