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关闭前一刻钟,苏蓁赶了回来,眼下全城戒严,门口的盘查十分严格,她刚进了城便见等在一旁的聂星云,微微蹙眉,不再管他,直接回了誉王府。
避开府中之人直接回房,却在门口见着神色焦急的茗心,茗心看见她,忙迎上去哭丧着脸道:“王妃,您可算回来了,快去看看王爷吧,王爷昨儿个夜里便开始发烧,折腾到今日下午方才好些,眼下仍是昏迷不醒,嘴里不停唤您的名字,奴婢求您去看看吧。”
苏蓁心神骤然乱了,当即去往誉王寝殿,殿中烛光微弱,孙淳风正在拧帕子,见苏蓁进来,立时冷了脸,当没看见一般回头将冰凉的帕子放到慕容景行的额头上。
苏蓁走到床榻边,见慕容景行面色绯红,长睫轻抖,嘴里念叨着什么,似乎是被梦魇住了。只觉心口又酸又疼,恨不能代他受这些病痛折磨!
孙淳风忍了忍,终究没说什么,看也没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苏蓁坐到床边握住他的手,这似乎给了他冲破黑暗的力量,他渐渐平静下来,睫毛轻轻颤抖,缓缓睁开了眼睛,待看清眼前这朝思暮想之人,不禁潸然泪下。
苏蓁慌乱不已,忙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去请孙先生来。”说着便要走。
“别走!”慕容景行迅速坐起来牢牢将她抱住:“别走,别走,求你别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那哀伤绝望的语气让苏蓁心如刀绞,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抚:“我不走,不走,别担心……”
慕容景行有些神志不清,只知道死死抱着她,不敢有丝毫松懈。
想让他好好躺下,苏蓁轻哄:“先放开我,我答应你,不会走的。”
他轻轻摇头,带着哭腔,委屈巴巴:“我不信,我要是放开手,你就永远不回来了。”
苏蓁哑然,从未见过他这般撒娇耍赖的模样,誉王从来都是君子端方,自持有礼,若非病得糊涂,断然不会有如此言行。
慕容景行滚烫的唇突然落在她耳后,灼热的气息喷薄在颈间,苏蓁伸手想推,却又怕伤着他,纠缠躲避间他的唇已捕获了她的,唇齿相依,动人心弦。
晚香玉的味道顺着微开的窗溜进来,空气中的弥漫幽香,他的吻很是霸道,不似从前那般温柔,却别有一番感受。疾风骤雨般的吻逐渐又变得缱绻柔和,痴缠至此,苏蓁也无力躲避,轻轻闭上眼,放任他为所欲为。
孙淳风站在门外,里头的动静越听越不对,待反应过来,禁不住爆红了一张老脸。
一旁的聂星云耳力自不比他差,他在阴影处站着,垂着眼眸,倒是看不出什么表情。
孙淳风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真是胡闹!”子衡还病着呢,这苏六怎能如此胡来?
他是在这儿呆不下去了,顺手拉着聂星云一起离开,待明日他定要好好教育下这甚不懂事的王妃!
因着担忧慕容景行的病情,孙淳风次日一早便去替他诊脉,原想着经过昨晚,子衡应该与那没心没肺的苏六和好了,可他去时并未看见苏蓁,寝殿中只有慕容景行一人黯然神伤。
孙淳风咬了咬后槽牙,憋着气把完了脉才面色稍缓,嘱咐道:“这烧是退了,可切莫再忧思多虑。”
慕容景行病容满面,闻言露出愧色:“风叔,让您费心了。”
孙淳风轻叹:“子衡,风叔只愿你能平安顺遂,身康体健,至于情爱之事顺其自然,莫太执着,需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我实在不愿见你这般为情所苦。”他忍不住想,子衡怕不是上辈子欠了那苏六的情债,今生来还她的!
慕容景行心口隐隐作痛:“您说的这些我都懂,只是我这颗心早就给她了,已然由不得自己……”
昨夜相依相偎有多甜蜜,今晨独自醒来便有多么苦涩,只是快乐也好,伤痛也罢,只要是她给的,他都甘愿承受……
孙淳风哑然,他倒是糊涂了,子衡对苏六的痴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当年踏遍千山万水都要去找,如何是能轻言放弃的!
且说苏蓁一早便出了府,一是出去打探消息,二是为了避开慕容景行,她实在无法平心静气地面对清醒的他,只好趁他熟睡时悄然离开。
城中大街小巷皆贴着傅思朝的画像,晋王事败,西魏见风使舵,将所有罪责推到傅思朝身上,言所有种种皆受此人蒙蔽,傅思朝成为西魏弃子,受天下所不耻,一时间成为众失之的。
城中一处茶楼里,座无虚席,说书人今日说的就是西魏长公主惜音的驸马傅思朝,说书人绘声绘色地描绘着傅思朝如何使用奸诈诡计娶了惜音公主,又如何卑鄙地夺了楚沛临的帅印,如何与晋王勾结,意图使楚魏两国再起战火,欲致天下大乱……直将傅思朝描绘成十恶不赦的恶魔……
茶楼里叫好声不断,苏蓁的拳头紧了又紧,指甲陷进肉里,鲜血滴落浑然未觉,直到听见旁边的小二惊呼:“姑娘,你没事吧?”
苏蓁抬头,冰冷看他一眼,未置一词,转身出了茶楼,小二被她那寒冰一般眼神震慑懵了,回过神来才惊觉,方才那姑娘不正苏六嘛!她方才那神情可真够吓人,果然是混世魔王,不好招惹。
天空乌云密布,正如苏蓁此时的心情,她眼中布满阴霾,站在车水马龙的京师街头,做出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若这个仇非要有一个人去完成,那么她便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一切让她去了结吧!
当即直奔皇宫而去,誉王妃的身份进宫并不难,随口编了个谎言便被放了行,一路畅通无阻,刚进了内宫便听见有人大喊:“快来人,有刺客,保护陛下!”
苏蓁面色巨变,绷着神经急奔至声源处,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熟悉的青色人影迅急闪过。被那人手上的剑折射出的冷光刺到眼睛,她反射性地眯了下眼,耳边风声夹杂惊呼声,抽气声以及兵刃刺破血肉的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一切发生的太快,快的让她无法阻止这场注定的悲剧!
当她睁开眼,生生被眼前的情形惊的愣怔当场。
看着被自己一剑刺中胸口的慕容景行,傅思朝杀意浓郁的眼神一顿,就这弹指之间的迟疑,便被禁卫军包围,没有机会了,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能得偿夙愿,亲手了结仇人,功败垂成,他如何甘心!
宣帝抱着血染衣衫的慕容景行大呼:“来人!快来人!!”
场面十分混乱,苏蓁如梦初醒一般,下意识奔向慕容景行,耳边的杀伐之声却又让她迟疑了脚步。被禁卫军围攻的傅思朝鬓发散乱,双目赤红,身上已多处负伤,做困兽之斗。
苏蓁脑子一片混乱,身体先于思想替她做了决定,她移形换影至宣帝身后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提起来,冷声大喝:“住手!”
这突发变故让众人皆停了手,原本撑不住要陷入昏迷的慕容景行听见她的声音,艰难抬头,见她挟持着宣帝,不敢置信地唤了她一声:“绾绾……”
苏蓁双目通红,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她知道只要看他一眼自己必然会心软,事到如今已无退路!
倒是宣帝,初时惊愕后竟然出奇的平静,只是面露灰败之态。
傅思朝看着苏蓁,心神大乱。
场面一度静止,慕容景升领着侍卫匆忙赶来,当下的情形委实出乎意料,他愣了一下,当机立断令禁卫军及宫人速速退出宣和殿候命。
此时,太医徐焱匆忙赶来,见此场面,惊得脸色发白,不敢乱看,只专心为慕容景行验伤,神色渐渐严峻,转头向眼下能做主的慕容景升道:“秦王殿下,誉王殿下伤势严重,恐已伤及脏腑,需尽快移驾至太医院,做全面检查。”
慕容景升还未发话,慕容景行却是不肯走,泪光闪烁,只将苏蓁望着,他白衣染血,胸口更是血迹斑斑,苍白似雪的脸上露出脆弱又坚韧的神情。
见他如此,慕容景升不忍,只好让徐焱做紧急处理,先止了血再说。
慕容景行不肯去治伤,苏蓁亦是十分煎熬,尽力忽视他默默注视的目光,终于冷冷开口:“今日,我只想问陛下一句,对我父兄可曾有愧,对苏家军可曾有悔?”
在这静得落针可闻的殿中,她的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
宣帝面露病态,眼神极为复杂:“六丫头,是何人告诉你的?”
她吐出两个字:“晋王。”
“晋王……果然是朕的好儿子啊!”宣帝看向傅思朝:“想必西魏的驸马爷还有另一个身份。”
傅思朝冷笑一声,眼中刻骨的恨意尽数显露:“昏君,你听好了,我就是从那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苏家第五子苏沐。”
“苏沐……”宣帝喃喃自语,恍神间脚步虚浮,若非苏蓁提着,他早已瘫软在地。
殿中众人神色各异,慕容景升上前两步,将他上下打量,难以置信道:“你是苏五哥?你的模样怎会……”
傅思朝并非来此叙旧,他只有一个目的,旁的顾不了,也没心思顾,只死死盯着宣帝:“昏君,今日我定要用你之血祭奠我父兄及苏家将士,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话音未落便以迅猛之势逼近宣帝。
慕容景升眼疾手快拦截下他的攻势,二人迅速交上手,打斗间隙,慕容景升道:“苏五哥,切莫冲动,你说苏老将军是被我父皇所害,可有证据?”
傅思朝停手,讽刺无比:“秦王与其向我要证据,何不亲自问问那昏君,看他认是不认!”
慕容景升迟疑了,方才见父皇的态度,此事恐怕与他脱不了干系,以父皇的猜忌之心,当年对功高震主的苏老将军起了杀心并非没有可能。
“怎么?秦王不敢问么?”傅思朝讽刺一笑,调转目光看向宣帝:“你因猜忌欲置我父兄于死地,授意徐李二人故意贻误军情,切断苏家军一切后路,使炎水关彻底陷入绝境!你因一己之私,置大楚边境子民于危难之中,置边防要塞于敌人利爪之下,如何配为君王?关隘被迫,苏家将士浴血奋战,誓死捍卫,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效忠的就是你这置他们于死地的昏主!“
苏蓁眼眶发热,泪水无声滑落,慕容景行见她如此,亦是泪眼朦胧,心疼的无以复加,一面强打起精神,怕自己撑不住陷入昏迷。
苏蓁虽未正眼看他,眼角余光是一直关注着的,心中不免焦灼,他身子本就不好,眼下又受了剑伤,到底伤势如何?若此事不尽快解决,他定然不肯离开,不能再这么耗下去!
“陛下,苏某此举只有一个目的,望你给苏家一个交代。”
宣帝面色颓然:“你想让朕怎么做?”
“自裁或者下罪己诏,向全天下公布你的罪过,二选其一。”
宣帝眼神蓦然一厉:“若朕都不选呢?”
苏蓁眼底冰凉一片,内心挣扎,左右撕扯,最终决绝道:“那苏某便只能亲手送你上路!”
“杀了朕,你与苏沐还有活路?”
苏蓁讽刺一笑:“事已至此,已然穷途末路,还有何惧?”
宣帝双眼一闭,往事在脑海中浮现,如走马灯一样回顾这一生,喜怒哀乐,须臾间便是几十年……
慕容景行死死捂住胸口,痛苦绝望地看着苏蓁,他不能更没有资格阻止她报仇,可他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父皇死于她手?
慕容景升心中亦是五味杂陈,这是慕容家欠了苏家的,血债血偿,不过是天道轮回,因果报应罢了!他已然无力阻止。
傅思朝欲言又止,终究保持了沉默。
宣帝睁眼看向慕容景行,心中滋味难辨,深觉愧对这个孩子,因他长得像他的母妃,曾怕见到他勾起心中的思念与伤痛,一度对其不闻不问,以至让年幼的他在俪妃宫里受到了莫大的伤害。
他心系苏家的六丫头,为其肝肠寸断,无奈答应二人的婚事,既是全了他一片痴情,亦是对苏六存了补偿的心思。若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之人杀死自己的父亲,让他如何承受!
慕容景行看懂了他的眼神,闭目不忍再看,抖动的睫毛泄露其内心的挣扎与煎熬。
须臾,宣帝又看向慕容景升,这个孩子有城府有手段,文武兼备,胸有韬略,又不会被儿女情长所牵绊,实乃君王之才!将这大楚的江山交给他,景行自然也能安泰无虞。
帝王,其实是这世间最大的囚徒,为了祖宗的江山基业,他一生殚精竭虑,帝王心术从来容不得半点温情,对苏家,他做了一个帝王会做的事,即便是错了,他也悔无可悔……
大楚通史上记载:
建平五十三年六月二十九日夜,宣帝慕容玥于宣和殿驾崩,享年六十二岁。
建平五十三年七月初三,秦王慕容景升登基为帝,大赦天下,次年,改年号为永昭,新皇登位,气象万千。
永昭元年,三月初九日,年仅三十一岁的誉王慕容景行于王府中病逝。